碎星满天,玛莎拉蒂跑车停在车道上,司机开门,May走下车时的神情像足西敏寺加冕时的伊丽莎白女王,眼睛里有一种做出某种决定后平定安静的神色。
“我要到附近走一走,明日再通知Alex。”她说,人已经闲散的步了出去。
“南兮,你今年几岁?”早开君影草的暗香中,一辰忽而问出这样一句。
那著名的故事结尾时瑞德问思嘉:“亲爱的,你多大年纪了?你从来不肯告诉我。”
南兮转过头,她今夜看上去是真正快乐,难得他们可以一起散步,不远处的美丽院落时常给她“笼中鸟”的感觉,金笼子也还是笼子。“23岁,怎么?”
“只是好奇。”他笑,“你像是年纪很大或是很小的女子,不谈论过去与未来,我不相信时光的烙印已被你淡忘,抑或未曾在你心头留下印迹”
“你的结论是?”南兮停住脚步。
“你对我仍有过分的戒心。”他淡淡的,“你看,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们都必须把一些东西藏起来,即使是在最心爱的人面前。”
南兮笑笑,她亦想起那个故事来——男主人公说:亲爱的,你说对了,我们都是强盗。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过去,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她说。
“南兮”他顿了顿,终于点点头“你是对的,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幽深的夜色无声的吞没了日间蝶围蜂绕的一切,七岁上她已学会分辨,哪些东西是钱能够带来的,哪些东西,它无能为力。她羡慕那些至死执信金钱可以创造万物的人,因为他们单纯的快乐,一闪即逝的困惑,和最终的幡然醒悟,像是游园会上将手伸入窄口瓶中抓取大把礼物的孩子,虽然褪至瓶口的那一刻最终会明白可带走的并不多,但是在那之前始终是幸福而满足的。
生命又何尝不如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待得恍然大悟时早已是阅尽千帆,真与假,对与错,是非恩怨不过一点痴念。如果未曾明白,未曾想过,相信她所得到的一切有万分之一的真,那该有多么好。
印象中生母是个极其镇定坚强的女子,会亲自下厨烤法式蛋白甜饼,陪她荡秋千。过去她常想这样的问题,如果母亲能够活到今天,她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或许她大学毕业会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时常加班,忍受上司的苛责,赚取微薄的薪水,不会有人时常大肆称赞她的聪慧与才华。
或许她们只有在春秋季降价的时候才会添置二流专卖店里的花俏衣饰,众人的目光停留她身上时,那种对于“真正贵族”的欣羡也将随之不见。
或许由于物质上的缺乏,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会消磨了她们的耐心,带来争吵与彼此折磨,她将失去自由,因为另一个人必然的牵绊与干涉。
但是这些或许从未有机会成为现实,母亲在她六岁生日那年过世。她生前是父亲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他来参加葬礼时只对带她的阿嬷说了一句话:“她生前从未对我说谎,所以我愿意相信天美是我的女儿,这是船票,你们一个月后动身。”
“你为什么要赶走阿嬷?为什么要换那些我不认识的凶女人来管我?”她看着那个坐在图书室中默默抽烟的中年人,他的面容并不苍老,面上却带着那种厌倦了一切的表情。
他放下手中的欧石楠烟斗,淡淡的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说道:
“这里是我的家,在这里,没有原因,没有对错,我说的话就是命令。”
这是那个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另外,别怪我没有提醒。”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的下人,她们应当服侍你,而不是管理你。如果在前三个月中你无法令她们臣服在你的脚下,那么以后的一年,两年,甚至十年里,你就只是她们的傀儡,如果她们欺侮你,嘲笑你,只能怪你自己无能,不配做我的女儿,不配住在我家里,你明白了么?”
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明白,在这幢房子里她只有自己,她的地位,她的处境,她一日三餐中碗里的米粒的数量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究竟是怎样。她感到恐怖,感到绝望,但却奇迹般的没有哭,眼泪在亲人的面前是武器,在敌人的面前只是暴露软弱的信号,她不是个愚蠢的孩子。
然而孩子毕竟只是孩子。
那个高大漂亮的法籍女佣塞莉娜,她聪明,有文化,可激怒起来像头母狮一般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最重要的是她得主人看重,令所有的菲律宾女佣为她马首是瞻。
May永远记得她,是因为她教会了幼小的天美生存法则的第一课。她用尽母亲留给自己的每一样东西贿赂讨好这个女巨人,珍珠耳环,金别针,绣工精美的拖鞋,还有一枚小小的宝石指环,或许母亲年轻时,父亲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但是又有谁会在乎呢?它们能帮助那个小女孩分化她的敌人,塞莉娜的跋扈贪婪渐渐激起那些菲律宾佣人的不满,她们终于联合起来排挤这个抢走她们甜头的高鼻子白种人,合伙将她美丽的蕾丝绸缎睡裙泡到泔水桶里,剪碎她的软羊皮靴,弄污她的抽纱手套,让她明白这是谁的地盘。
一而再,再而三,塞莉娜终于不堪忍受,哭闹着嚷着要换工作,谁知主人轻易的同意了她的请求。聪明妩媚的法国女人,在那一刻进退维谷,完全不知怎样下台。谁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那个日常里看上去永远软弱可欺的小东西似乎忽然间有了无穷的勇气,她跑到主人面前,恶狠狠的指责那些菲律宾佣人的愚昧与低劣,要求撤换所有的菲佣,改用马尼拉当地人,并竭力挽留塞莉娜,“父亲,你并不是一个暴发户,用那样的下女只会丢你的脸,我这是替你着想。”她说,看到他的眼中闪过略带轻蔑嘲弄的赞许。
“就照你说的去做。”他说,从那天起,她被承认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女儿。
May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慢慢的回转身,塞莉娜从那以后成为她的心月复,一直追随她左右,替她震慑其余佣人。直到May十五岁那年前往英国念寄宿学校,离家前夕将她辞退,并拒绝开具任何证明她身份清白,工作勤恳的举荐信。
“我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些什么,因为上天注定我被赐予的太少。我拒绝接受这样的命运,因此只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