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柠物语 第八章(2)对长亭晚(更新完成)

作者 : 萧长琴短

Alex专心开车,似乎不曾留意梳子异常的苍白。

“我不知道应当去哪里,你帮我拿主意。”碰面时她只淡淡地丢下这一句,把自己塞进他旁边的坐位,便静静的阖上了眼睛。

“你到底只是小女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听他说道,声音里若有幸灾乐祸的笑意,却也不无关心,“下车吧,我们到了。”

红茶很热,栗粉女乃卷与芝士蛋糕甜得恰到好处,松绿格子桌布上的水晶灯盏,飘窗上的天空是暗淡的蓝与灰蒙蒙的金棕。梳子低着头,毫不客气地大口吞咽着食物,Alex侧头看她,仍然用那种饶有兴味的目光。

“怎样?”待她盘子见底,他笑眯眯的问道,“芝士蛋糕是疗伤的灵药,我试过,很有效。”

“唔?”梳子第一次抬起头来他。Alex旁若无人的点燃一支烟,年轻的侍者似待上前阻止,却被一旁窥伺良久的领班瞪了回去。他顺手取过她面前的银碟,不在意的将烟灰弹去。“当然,更有效的方法是聆听。人就是这样,怜悯他人的悲剧以忘却自身的痛苦,自以为是到可悲的地步而不自知。”他笑,“所以你运气很好,在倒霉的时候遇到我这个更倒霉的人,不知你可愿听我娓娓道来?”

“不愿意。”梳子抛掉匙子,简单的说,她像是真的复原,脸上甚至带了隐约笑容,“你错了,蛋糕和故事只能安慰伤心的小孩子,而我现在只想要一双有细细带子的高跟鞋。”

Alex语塞,顿了片刻,终于苦笑着捺灭了烟,“那算了。”

梳子招手唤侍者结账,一面在她惊诧的目光下熟练的将餐巾叠成花形,一面又对Alex压低了声音说道,“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里的蛋糕,但还是把它全吃光了,因为它是我在新柠时两个星期的薪水。”她冲他眨眨眼睛,微笑。他又是一愣,叹了口气,起身付账道:“走吧,我们去买鞋子。”

“你付了那女孩多少小费?”上车时梳子问他。Alex没好气地拉上车门,“反正要超过你吃掉的那块蛋糕。”他随手转动钥匙,又说,“你那句话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么?”梳子不置可否的耸耸肩,他方讶然看她,问道,“真的,你两个星期的薪水?”

梳子歪过头笑,“很意外?那也难怪,或许将来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她忽然想起腕上那块仿造拙劣的百达翡丽手表,轻轻将它褪下,放到口袋里。玻璃窗外不远处,蛋糕店内那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孩正为了Alex的数张钞票欢呼雀跃,梳子怔怔的看她半晌,车子缓缓启动。

南兮在店里忙到中午时分,正打算暂时休息,忽然听大张扬着声音唤她的名字,“南兮,你看谁来了?”

她心中莫名欢喜,理理头发迎出去。“都说过了,我真的……”

话音顿处,一张女人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皮肉松弛委败,风尘仆仆中带着七分憔悴苍老,三分隐忍的怨毒,眼光如木刺般锐利无比地射来。南兮只觉得眼前一片灰白,手不自觉地撑住桌子。那女人盯着她上下打量半晌,半冷不热地从牙缝中“哼”地一声,“南兮,你过得好哇!”

“还好,难为婶娘想着我。”南兮勉强定住神色答道,语声亦冷然,一面示意大张离开。“您来做什么?我娘……她还好吗?”

“你倒好意思问我?!”那女人似料不到她如此镇定淡漠,脸一下涨得通红,拍着桌子站起,一只削得尖如葱管,涂得鲜红如血的手指直直指定南兮的脸,“死丫头,我当在你外面混得几年,也学会些出入大小,眉眼高低!没想到你别的本事没长,没脸没皮,忘恩负义的嘴脸学得比谁都好。也难怪么,你和你那个娘都是矫揉造作娇小姐的臭脾气,有了钱也只顾自己变着花样的享受,哪里管得了别人死活?!我和你二叔穷得只要卖田卖地,你弟弟连学也上不起,你看看你这脸养的,我看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

说着,气势汹汹地扑上,就动起手拧她面颊。那女人指甲尖利,南兮只觉刺痛,用劲推开她,回手一抹,心中便凉了半分。她也不看手上的血迹,退后两步,强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咬住下唇,定定的看着那兀自冷笑的女子,说道:“婶娘,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还是那句话,我娘借住了二叔叔的房子,租金我按月清缴,从来没有拖欠过。只要攒够了钱,不用叔叔婶娘说半句话,我一秒钟也不耽搁,飞也要飞回去把她来团圆,再不让她寄人篱下,受那些势利小人的白眼!请二叔叔放心,这日子不会远了,您大可不必千里迢迢来着一趟,这就请罢!”说完,走上去一把拽开门,看着门外目瞪口呆的大张,只觉心一下一下跳得极缓,似乎惊惧到了极点,反觉一切皆无所谓。

“不要脸!”那女人咬牙切齿地骂道,“亏你有口说得出来这种话!我问你,你爹欠的债呢?你打算就这么一笔勾销了?你想得倒是美啊,我呸!作你的春秋千年大梦!欺侮我当家的心软面活,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奈何你不得了?!”她一把扳过南兮的肩膀,凶神恶煞的面孔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告诉你小贱种,没那么便宜!我半辈子毁在你娘那个下作晦气女人手里,这会儿你想带她走,想撇清?!你休想!少一分钱,看我不整死你!”

“你放手!”大张见她对南兮又拧又掐,口中的污言秽语如汩汩涌出,店中的客人早指指戳戳议论起来,心中气急。怒中不及细想,举起扫把就要上前扭打,不想那女人手脚甚是灵便,拉了南兮挡在面前,大张回势不及,一扫把打在南兮头上,忙住了手,上来查看时,那女人已将南兮推得一个踉跄,一路走到门边,回过头来,一手拉着门指定南兮笑道:“五天之内,先还两万块给我,否则别怪老娘拆了你的门面,砸了你的招牌!”

“南兮……南兮,你还好吗?”大张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徊徊荡荡,南兮应了一声,又惊问道:”客人呢?“

“这会儿已经是中午,哪里有什么客人。”大张递上浸湿的毛巾,南兮接过敷在颊上,手指仍微微发颤,“她究竟……”

“大张,你不要问。”她斩截地,强忍住心酸,“一切都会没事的。”说着,眼前恍惚浮现一个人的面容,不知为何,忽觉有些什么把握不住,她摇一摇头,只听耳边电话铃声响起,大张接起,片刻轻推她的肩膀,“南兮,是个叫五月的女孩子,可要说你不舒服?”

南兮摇头,起身接过听筒,是五月欢快如春的笑语,“南兮,今晚你可过来会馆,这边有个大聚会,据说来头不小,侍应只要选漂亮女生,有双份津贴,说不定还有小费。怎样?我可是有权‘徇私’安插你进来的。南兮?你在听么?”

“是……”她忙收回神思,“我没有事情,你说时间。”

宴会,一辰自露台上俯瞰下去,醇酒佳肴,珠玉歌笑,红艳浓香中另有一番寂寥难掩。纪灵晖立于他身侧,笼着发网,着白色缎子礼服,佩大颗黑水晶,较之往常更添纤娆。

“你瞧那女人。”她伸手指不远处的女子,一头乌云鸦黑的头发,丰盈莹白的皮肤,正笑得星月生辉一般,“谁看见她的绝望?她的眼睛是死的。”她叹口气,“赌博,酗酒,放浪形骸,我真不明白她们,明知道是一步一步往下走……”

“因为一切没意义。”一辰说,眼睛并不看她指的方向,“在这世上,没有人在乎她,也没有人能让她在乎;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被她所爱;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为她理解。”他看看灵晖,“我们怎能唾弃她,而不是同情?”

“同情她?!你可见过她风头正劲时的恶毒?”灵晖耸耸肩膀,“何况世上谁人不苦?我亦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可至少永不会迫害他人。”

“永不?”一辰看她,眼眸深邃凝定,灵晖一时竟难以回神,被他看得红云浮颊。只听他一笑,淡然道:“你年纪还轻,话不要说得太满才好。”

“难怪我找遍会场也不见人,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效小儿女状。”聂书远遥遥走来,上下打量一辰一番,目中终露欣赏称赞之色,回首对纪灵晖道:“灵晖,你可听说过‘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句?我只恨自己没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身边,可以笼络八方才俊。你老爹是有福喽!”

“聂总专会倚老卖老,一番话下来,你们二人便宜尽占,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我才不会计较。”纪灵晖一笑,眼睛却看着一辰。一辰笑笑,慢慢的道:“你既然不计较,我自然不会这样小气。”

“你……”灵晖一抿嘴角,要笑,却竭力掩住,面露羞涩。聂书远只是微笑,拍着一辰的肩膀不发一言,看样子却极是满意。

正在此时,廖凡由屋内缓步而来,聂书远笑意顿敛,眼光向一辰一瞥,“什么事?”

“聂总,Lily的总裁秘书打过电话来,向您转致谢意,并且…”

“怎么?”聂书远瞳中一缩,旋即大笑,“难道她不敢来?!”

廖凡摇头,“恰恰相反,她特意声明会准时到达,并说有一事相求,要借您的盛会之机,向时尚界各位贵宾宣布一个好消息。”他微微看向一辰,声色不动,“聂总,这女人并非尔尔之辈,且事起仓促,我们不可轻忽大意,否则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夜风清细,南兮拂去额前碎发,颊上的伤口已木然,那疼痛却如入髓之蛇,附骨之蛆,一层一层钻入心中,不可掩抑。天上明月,人间飞鸿,周围笼着灿如白昼的灯火,人语喧嚣处,衬得月色暗淡,光晕苍白凄迷。

梳子裹着浴袍,床边是珍珠色塔夫绸,精致的蕾丝抽纱手套,一双银色细带高跟鞋,手袋上有刺绣的花鸟。下女过来修剪瓶中折枝,梳子开口:“为什么不留着那朵?它开得最美!”

“是美,可惜长得歪了。小姐最容不下野的东西。”下女小心地微笑,“衣服真漂亮。”

“谢谢。”梳子说,眉心微蹙,仿佛心中有件至关紧要的事情,却抓不到半分头绪,遂起身换装。下女乖巧的帮她系好丝绦缎带,又俯身助她整理鞋袢,梳子忙把脚缩回,“不用!”

门口传来轻微响动,Alex探进头来:“准备好了?”梳子立刻站起,不自主的,身子

紧绷如弹簧。Alex半气半笑,“你仍不习惯?可也不必这样紧张,好像士兵见长官。”

“我以为……”梳子嗫嚅。

“以为是我么?”一语既毕,May已笑着走进来,身上衣裳未换,只着一件半旧湖蓝长裙,发际垂簪白色花朵,馥郁幽香,越发显出面庞清丽。比盛妆下看来更要年轻,似乎正是豆蔻年华,二八妙龄。梳子心中紧涩稍去,摇摇头依旧坐下,慢慢俯身穿好鞋子。May随手递过一方墨绒扁盒,“打开看看,你可喜欢?”梳子半迟疑着接过,打开,霎时间有水月明光入眼,花枝纤弱如生,璀璨粉钻攒簇,亦如其名,满天繁星。

“借给你戴一下,可是别太心动,将来总是要还给我。”May笑道,“放心,今夜你一定最美丽!”

“像烟花一样!”Sunny指着不远处,火树银花,霓裳云霞,Leo轻轻的应了声,却未留意。Sunny甜甜一笑,初到此处,满目生辉,满心钦羡,却殊无欢愉,直到他轻声问:“愿不愿意陪我走走?”她的心,才是真正喜悦。

“需得同他一起,这些才有意义!”那在萦绕许久的念头蓦地直投入心,一切竟只为他,她心中遽然酸涩,未免失态,抬手抿一抿发鬓。Leo走在她身侧,忽觉她面泛红晕,身子颤抖,似乎心中激动难抑,诧异道:“怎么?”

Sunny摇摇头,“Leo,你说,如果有一样东西,很好,很完美,却不是你的…….如果你要得到,就一定要……要对它造成伤害……那么,那么你还会要吗?”

他似乎一震,猝然回头看她,Sunny毫不躲闪,一瞬不眨的迎着他的目光,呼吸略有些急促。

“我不会。”片刻,他缓缓答道,她一愣,心下说不清是喜是忧。

“哦!”话音未落,头上已被猛敲一记,“疼!”

“知道疼说明不是做梦!”Leo拍拍手掌,“下次别问这样无聊的问题,我的人里绝不允许混进梦游者和精神病人!”

“说什么‘你的人‘?当自己是山大王么?”Sunny眼睛一瞪,心却一甜。正说笑间,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从身边匆忙经过,浅浅的银盆里是青紫两色的葡萄,几块乳酪三明治,另有一大块冻火腿。“你等等。”她微一迟疑,阻住那人。却听Leo惊喜地:“南兮,你好!”

南兮慌乱中只抬眼一看他,略点点头,便急忙走开。Leo讶然间,Sunny却小声嘟囔道:“怪不得自封山大王,净是交些做贼的朋友!”

五月虽然是一个人住,可房间狭窄,只一张床,一橱,一几,连椅子也无一把。此时屋中挤了三个人,更显小得可怜。靠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身材瘦长,手指被烟染得淡淡发黄,脸色却白净。他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人,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泥胎木塑一般。

“二叔,你吃吧。”南兮银盆轻轻放在他面前,又转头对五月说,“给你添麻烦了,一会儿能不能送我们出去?”

五月仍未答话,那男人已抬起脸来看着南兮,那目光里有恳求和埋怨,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像被人抛弃的孩子在雪夜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二叔,我不明白,你们究竟要我怎样?白天婶娘来闹,晚上你来缠。我……”南兮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哽在喉中难以出口。

“南兮,我们确实很难,不然也不会……也不会来烦你……我和你爹,我们亲兄弟,按理应该照拂着你们娘儿俩……我也知道,你爹当年是背运……我……”

“二叔!”南兮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想多听下去,亦不想解释,“我爹从不欠你!我现在顾念的,是你照顾我娘这几年的情分,你们却变本加厉。这些年,你们拿我娘做幌子,要钱,要东西,现在居然会上门要挟……”说到这“要挟“二字,语声酸楚,“婶娘到店里去,你跟着我进来,无非是想看我过的什么日子……现在你看到了。”她说,语调转为平静,身子却微微发抖。五月见状,忙上拉住她的手,“南兮,你别难受。”见那男子还欲说话,忙抢着道:“大叔,请您先吃些东西吧,不要多说了。您看南兮脸上受了伤,什么事情,难道不能缓一缓吗?本来是一家人,您何苦要逼她?”

“好好,我先吃饭。”那男子唯唯连声,早扯下串葡萄,却不忙向口中送,又慢条斯理的加上句,“南兮,二叔不逼你,可是你爹欠我的那些钱,总是要还的。你放心,婶娘那里我会替你说的,不急,你再慢慢凑。”

“你!”南兮只觉一阵气苦,颤着声音只吐出一个字,眼眶慢慢的红了。五月从没见过她如此痛心的神情,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却见南兮咬一咬牙,不再看那男子一眼,拧身推门而去。

天色已黑到深沉,聂书远命人招呼宾客聚到大厅之中。几间幅厅的隔扇全部撤去,灯火齐辉。镁光灯与长镜头早已各据要津。Sunny十分惊奇,不由得推推Leo的手臂:“不过是小有名气的牌子,没想到居然有如此排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聂家是办报刊,做传媒起家,也经历过风头无二的鼎盛,如今聂书远虽然转行办起服装厂,人脉还在,情面还在,能请来各路人马捧这个人场并不稀奇。”Leo说到此处,语声忽顿。只听周围一片惊叹之声,连绵起伏,一如山峦。

是罗一辰!会不会看错了?真的是他?!一时之间,四下由惊诧转为扰攘,由扰攘转为喧嚣,由喧嚣转为混乱。

纷杂!彼此淹没的人声中Leo却觉得世界至为寂静,静到他听到心弦紧紧绞动的声音。一辰转投聂书远麾下,这似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它不是。

我了解罗一辰,我亦了解他对聂氏所做的一切。

他不会做出如此危险而又愚蠢的举动,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或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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