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兮出了门口,木木然只是走着,眼睛始终低垂——黑漆漆的地面,无尽延伸,是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忽然之间,一双手扶住了她。
“真的是你。“廖凡冷冷地说。南兮定了定神,挣月兑他的手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廖凡微笑,“我既不会为罗一辰带来麻烦,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所以他允许我在这里出现。”
“你和一辰?”南兮后退半步,茫然惊喟道,“你们?”
“我们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对彼此有所帮助的人,不知道是否可算幸运。”廖凡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你今天出现在此地,却绝对是大错!立刻跟我走!”
车子经过一片小小的水塘,本来如凝的月色,倒映池上,掩映在才开未展的莲叶之中,经风吹皱,清楚中别有妩致。梳子看得出神,May随她的目光扫了一眼,忽叫道:“停车。”
Alex坐在司机身侧,问道:“怎么?”
May笑问梳子:“你喜欢?”
梳子点点头,颊上的红晕透过薄薄的胭脂浮出:“这个地方很安静,好像能叫人想起从前的事情。”
“哦?”May似乎一怔,放眼望去,四下树木葱郁,寂寂良宵中,如轻烟薄雾,笼得人心中朦胧,略生惆怅。她心中微动,侧头想问Alex一句话,却不妨触到他的目光。那是曾经炽烈灼热,如朝阳般明朗地射在她身上,此时却一如新月,清冷隐敛中蕴着淡淡的光华,却凝注依旧。
“Alex,你到他们聚会的地方跑一趟。在大家面前代我向聂总传话,就说这里的景致与我要介绍给各位的女孩子气韵更加相称。如果他们愿意移步兰亭,我们在此恭候大驾。”
“是。”他说道,眸中迅速敛去的那一抹痛苦之色,却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样不好,我们毕竟是受邀前来,应当尊重主人的意思。”梳子阻住Alex,“我一时兴起的念头,你不用这样当真。”
“尊重,从没有什么应当不当,不过发乎于内,形诸于外。至于你说的这位主人,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尊重。”May说完,轻轻携住她的手,“来,我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天大的事情Alex自然会办得妥妥当当,决不叫我烦心。”
“请你放手!”南兮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月兑那如铁钳一般的掌握,却哪里动得了分毫?“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日后你见了一辰,自可以去问他,但是今天你必须马上离开,这没什么好商量!”廖凡不容分说拖着她向前走,却猛然站住脚步,语声甫顿。只见不远处碧水澄澈,软草铺地,水边斜柳下背立着两个娉婷如画的少女。他向南兮做个手势,要她噤声,“你绕过水塘,顺着大路出门。”说着,慢慢放松掌握,轻轻推她向前,“我不便同你一起,望你好自为之。”
南兮还欲说话,廖凡的语声却转低沉严厉:“英雄无奈是多情!罗一辰凡事冷静缜密,惟独在你身上一再疏漏,只因他心中挂牵介怀。他对你如此,你难道反而要牵累他?!”
正在此时,忽听得那两名少女中一人大声呼喊:“你你怎么偷东西?!”话音未落,一个男子的身影自黑暗中猛然窜出,跑动中身体微微摇晃,极为仓皇。那一刹,南兮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轻颤,竟也神差鬼使地跌冲着走了几步。廖凡恨道:“不要多管,快走!”她却恍若未闻,反而跑得更急。
只见那发出喊声的少女拉住那男子的手,怒声道:“你是什么人,快把这些餐具还回去!”却被那男子大力甩开,那女孩子又冲上阻拦,那男子似乎发了狠,用尽全力将她一推。那少女“啊”的一声,身子后仰,眼看就要落入湖中。南兮也是“啊”的一声惊叹,忙伸手去拉她,那少女惊叫一声:“南兮!”声音中竟然喜悦大于慌张,伸手紧勾她的手指,却晚了一步。她后落之力太大,两人十指甫扣,只听“扑通”连声,竟双双落入水中。那男子听了“南兮”二字,如受电击雷劈一般,扭头便跑。南兮人虽在水中,却看得清清切切,她的心本已冷如寒霜,此时更如三九严冻一般,再无半分暖意,回头问道:“梳子,你没事吧?”
“你还好吗?”May虽站在岸边,可距得近了,衣裙早已被渐起的水花打湿。她心中愤怒,脸上却丝毫不露,只是暗想:这小丫头不知深浅轻重,真是坏事!口中却说:“池水太冷,赶快上来!”
“我知道!”梳子本来心中抑郁苦闷,却无法言表,身上的华服盛妆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起坐间只觉得不像自己。偏偏May与Alex又对她百般客气迁就,令她心中更觉恍惚不安。此刻见到南兮,心中有说不安定温暖,好像风雪夜归,与亲人围桌而坐。虽然全身湿透,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颈中,狼狈不堪,她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清脆舒畅,在静夜里传得分外远,May脸色一变,欲待开口,却终于忍住,正踌躇间,忽听身后脚步声纷乱,已有数十人走近。梳子与南兮湿漉漉的爬上岸来,还未站定,只听无数惊声议论中,May冷冷的向一人道:“聂总,盛会上发生了这样的强盗行径,真是可怕!”
“你是?”聂书远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说完这一句,已是轻轻咳了数声,本来雪白的面孔,如同明珠上笼了一抹红纱——神态清峭,意气卓然,只是一袭蓝裙质料寻常,样式老旧,且已微湿,因而略显狼狈。
女孩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她以手抚胸,抑住咳喘,对他身后一人淡淡笑道:
“一辰,我们好久不见。”
这语声轻而婉转,但落在众人耳中与旱天轰雷无异。罗一辰的突然现身已是意外之喜,而May的出现更是惊喜中的惊喜,一时间人群嘈杂不堪,无数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回转,只等着锣鼓点子敲罢,主角双双登场。惟有Leo的眼睛如利刃般,狠狠戳在May的身后。梳子紧紧襻着南兮,失措的看着凭空出现的无数道自然与非自然的光线。光滑的绸缎濡湿后紧贴在身上,曲线尽露眼底,却越发显得瑟缩。
“见鬼,难道上辈子欠了她!”他咬牙切齿却无法可施,心底低咒一句,用力分开拥挤的人群靠向她身旁。Sunny亦早看到那熟悉的人影,却紧抿嘴角,一声不吭。此时见Leo的举动,大惊失色下忙拉住他的手,压着声音问:“你想做什么?快别发疯!”
“疯的不止我一个!”Leo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刚要上前,却听四下里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纷杂着混乱的问话声:“那是什么人?!”“出什么事了!”看似煎焦惊惶,却多半夹杂了“惟恐天下不乱”的喜悦。
不远处,两个身影顺着水塘后的小路缓缓而来。前人步履踉跄,像是被摄去了三魂六魄一般,浮浮荡荡,如行在雾中,后面却跟着黑衣肃容的廖凡。他冷冷的目光扫过兴奋恐惧的围观人众,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简短的道:
“聂总,这人妄图行窃,请您问话。”
“真是闹剧!”聂书远的脸色铁青,“有什么好问的,带他出去,不要坏了客人的兴致。”又转脸向May笑道:“小姐受惊了,我招待不周,很是抱歉。”
话音未落,却见那本已瘫坐地的男子忽如大梦初醒一般,径自朝May站立之处扑去。聂书远脊背向他,犹未知觉,Alex相距甚远。廖凡虽然站得近,却不知为何,竟不出手阻拦。只听May本待说话,却忽见一人眼露精光,身子猛然朝自己窜过来,一声惊呼,身子向后一缩。闪避未及,却听一人不急不徐的说道:“还是想想清楚!”
“一辰?”她惊魂稍定,却见一辰已挡在自己身前,向那男子道,“你方才会起贪念,也不过是因为一时冲动,全没考虑后果,此时后悔已经迟了,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我”那男子语结,一口气泄了下来,一辰回转身,目光如霜,冷冷地将May上下打量一番,终于轻叹一声。他方要说话,却听一个女子微弱的声音道:“请等一等!”
只这一句,天地之际似被闪电照亮,最明亮的光明过后,便是最深沉的黑暗,一辰的动作僵在空中,片刻,如被咒魇。他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朝她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随手月兑下外套,轻披在May的肩上。
眼看着那微湿的裙裾,淡淡蓝色,虽然陈旧,却未褪去。他静默片刻,终于定声道:“我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
May抬起头细细看他,平静如海的眼神,看不到蕴伏的暗涌。然而他毕竟是记得的!
这一刻间,她隐得住笑靥,却无法敛去双目如黑水银一般流动的光泽。那一袭蓝裙,是她的心机,却也是她所不愿承认,心底最珍贵的一抹柔软温存。
“一辰,谢谢你。”她默然片刻,止住神光离合,淡声道,“只是舒小姐全身湿透,你难道不会去关心她?”她看着他,仿佛想钻入他的瞳中,看透他的灵魂。时光,转瞬已是千年,只有她知道自己心中的恐惧。手中所执握的筹码——心底冷冷地讥嘲,她又何曾真正拥有过什么?这一场赌局,她注定不会是赢家,或许胜负不分,又或者,她陪上手中惟一所有,毁灭他也毁灭自己。黄泉路上,阎王殿前,有他相陪,那一碗孟婆汤,或许她饮得不会难过寂寞。
静静等待着,月色如碎银,映在他的眉间,眸如朗星,顾盼凌然。而他并未去看梳子,而是看着她身旁不远处。一刹间,May几乎疑心自己眼花,那目中所蕴的,是一种令人心旌神摇的苦痛与纠结,仿佛在哀悯着旁人,也在哀悯着自身。她心中一动,怨怼隐去,柔情忽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缓缓拉住他的手:“怎么?”
一辰摇摇头,却说:“这里临水风寒,对你的身体无益。要Alex送你到大厅里休息,我解决了这事就来。”
“这样的事情你也要做?他当你是什么人?!”May狠狠瞪聂书远一眼,后者忙着安置宾客离去,没有留意。
他笑笑:“不必抱不平。如果我没猜错,你今天是找我算账的,等会儿咱们就一笔一笔算清楚。我欠了你什么,自己也想知道。”
May收回眼光,定定看着他,“我不明白你心里的念头,但是我愿意等,等你给我一个答案!”她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一眼身后的梳子,又看
看早已站在身旁,脸色铁青,目光如冰的Alex,轻声道:“请舒小姐留下,把事情说清楚。我们进去等。”
什么是凄凉与无奈?此时此刻,南兮的心里只剩下这样一个疑问,心跳是迟缓的,好久好久也感觉不到胸口有一点温暖。她看着一辰身旁站立的女子,那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远远的,听不到他们的交谈,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暗合流动在空气中,仿佛情到浓时情转薄,至淡至浓,只在一息之间。
至于自己,她没有避开二叔那乞怜悔恨横溢的目光,却轻轻叹息了一声,命运,隐躲在暗处不声不响,默默无闻的推波助澜,只为偶然与芸芸众生开个玩笑,石破天惊处,令人不胜唏嘘。
“其实”南兮深吸一口气,不顾梳子万分惊讶的目光,正要挺身而出,却触到一辰的目光,只有南兮读得懂那暗语,他是在告诫她,不要做傻事!
这是否做梦!?南兮心中突地一跳,不知如何回应,她试图让目光安静淡定,不含一丝情绪,就那么平平地回视过去,以为他会略带愧疚的退缩。然而他没有,他的目光,如飞蛾扑火一般,融在她的双眸中,再没有任何掩饰的沉湎眷恋,炙灼着她的心,直至疼痛。短短瞬间,胜却海誓山盟,金诺玉言!南兮心神俱震,只觉承受不住,胸中如沸热翻滚,眼中泪光盈然,不敢再看他,忙闪开目光。隔了片刻,再回顾间,却见一辰携了廖凡低语数句,又转头与聂氏商议。她心中茫然若失,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幸好有梳子扶持。
“聂总,这个人,是我命廖凡安排下的。”一辰低声道,神色清冷的瞥一眼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男子。聂书远大惊失色下,忍不住看向廖凡,又回视一辰,喃喃重复道“哦?你安排的?!”
“是。”一辰点点头,“May受邀前来,却贸然请宾客移步,意在喧宾夺主,扬名示威。我仓促间出此下策,未及与聂总商量,还望您不要见怪。”
“喧宾夺主”聂书远呵呵一笑,轻拍一辰肩膀,“是这么一回事,劳你费心了。其实,喧宾夺主的又岂止是她一人?!”语罢,不看一辰,亦不看廖凡一眼,携了纪灵晖的手径自离去。廖凡默然片刻,终于冷声道:“你自便。”说着,举步疏散宾客离去。
“将他先带下去。”一辰轻声道。两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早架起那人,向外拖去。
“孔南兮,你说句话啊?!你的良心呢?!我是你二叔啊!”懦弱卑怯外表下所包裹的粗砺狂暴,一瞬间爆发出来,所有隐秘与尊严,在被逼至绝路的这一刹那丧失了维护的意义。男子喊叫着,挣扎着朝她伸出手去,像是不甘于独自坠落于火窟,目中闪出令人心惊畏怖的凶狠决绝,“你不管我,以为婶娘饶得了你么?!我坐牢,你和你娘也别想好过!”
“南兮?!”梳子惊诧莫名,只叫了这一声,忙拉住了南兮的手,满脸怒色的瞪着那男子,“你说谁没有良心!自己做了这样的丑事,还想要侄女说什么?!”
一辰看向南兮,却见她的面孔如雪一般苍白,双唇颤抖碰触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心中一痛,却只淡声道:“令他住口!带他走!”
“是。”一人应声上前,顺手拿块餐巾堵了二叔的嘴,不由分说将他拉向一条小路。南兮看着这一幕,木塑泥胎一般似无动于衷,只有双睫微颤,如蝶翼般哀凉的弧度。许久,她看向一辰,缓缓道:“这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偷了东西,我会负责,会会双倍赔偿。只是请你们给他一次机会!”
“你”他有千言万语,到唇边惟余黯然一笑,转向梳子道:“你们两个衣服湿了,为免着凉,要尽快换下。心中难过事小,身体却要爱惜。”
“我知道。”梳子答应,看看南兮面色,以为她不忿一辰方才所为,心中难过,忙又向他道:“你有别的事情,不必招呼我们。”
“也好。”他点点头,转身欲行,却终是缓下脚步,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要担心。”
“一辰,谢谢你!”梳子喜动颜色,压着声音,“我就知道,你会替我们想法子的。”说着,又推推南兮的手,示意她道谢,却惊觉有两滴温热的液体滚落在自己手背上,南兮双目低垂,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南兮!”她只喊了这一句,心中蓦然酸楚。转头欲待再说,一辰却已经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