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而空无一人的巷路是地点,城市渐渐沉睡的傍晚是时间。虽然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也足够了。
风中有微蓝的芳香,院落斑驳的墙壁中开出白雪红云一般的花朵,荒寒的背景中有闪动跳跃的色彩,仿佛他们这一场遭遇。
遇到她原本是一件突兀的事情,然而并不是偶然。
一辰始终相信这是一种宿命,正如儿时之笃信永生。
看着她始终轻轻地用手指抚过门扉,心中于”近乡情怯”有了了悟,然而夹杂着微微酸楚。
她始终是有家可归的人,而他,天地虽大,竟无处容身。
想到这里,嘴角微微泛出笑意,索性将身子向墙壁上一靠,惫懒地向南兮笑道:”我真心盼着你别敲门,两个人挤在大门外冻一夜,天为罗幕地为衾,繁星满天做帐灯,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追你追到家乡。“
话音未落,就见南兮羞红了脸,伸手在那门上忙忙怕了两下,又瞪了他一眼。一辰方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拍拍肩膀上的灰尘,伸手拉一拉衣服的下摆。
南兮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一辰倒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总不能叫老丈人打出去!”
南兮愣住,唇微抖。此刻,一个平静从容,尾音却略略发颤的声音道:”南兮,是你回来了么?“
南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妈,是我,我回来了。“
在那薄薄的一扇门后面,一辰终于看到了南兮的母亲,看到了南兮出生长大的地方。
孔太太的面容与南兮并不十分肖似,除去面庞的轮廓同样柔和清秀之外,她的眉目皆是令人入目不忘的美丽。
只是,那种时时令南兮如宝石般夺目的倔强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似已全然消失,抑或从未存在。
乍然看来,她的举动优雅,节制,从容,舒缓,像莫奈笔下池水中舒展开放的睡莲。然而仔细看来,这是一种静止的、死寂的,没有希望与活力的美丽。
虽依然存在着,却丧失了生命本身的意义。
一辰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南兮离开家乡,心中有愀然,亦有感佩。也正在此刻,孔太太轻抚了下扑在怀中的女儿,抬起她那恬淡中蕴着忧愁的眸子看向他。一辰郑重地鞠下一躬:“伯母。”
孔太太看到他目中未掩去的神色,有一瞬的惊讶,旋即却恢复了平静,只是微笑道:“你好,是兮儿的朋友吧?快请进来坐。”
跨进这扇门,理由似乎是充足的,然而他抬眼看那因月色而显得黯然无光的群星,不禁自问,随心而行,为所欲为,我是否做错了?
事先未曾预备,孔太太端上的蛋青色粳米粥却是香气四溢。落叶黄的菊花糕,菱角粉的桂花糕,柳芽绿的青团,芙蓉红的糯米糖藕……一辰举着筷子,暗笑自己真是越活越有出息,对着这小小的几盘点心,竟也会踌躇起来。
南兮见他不出声地将每味点心尝了一块,忍不住好奇道:“不好吃吗?我娘的手艺可是比这里字号最老的糕饼师傅强呢。”
一辰笑道:“伯母做的点心很好,可我自小怕极了吃甜食。念中学是半工半读,又穷得叮当响,学校里一餐要当午晚两顿。偏是长身体的时候,也知道饿的滋味不好挨,所以再难吃的饭菜也不肯浪费半点,一幅食肉啃骨的狼狈境况。就是那样惨的时候,中秋元宵佳节额外的甜点供应仍是避犹不及……”他皱皱眉,又摇头笑了起来。
夜色渐浓,可是一辰在笑,清如朗月,灿若朝阳。
无嗔无喜,所以为圣贤,有嗔有喜,所以为凡人。我不要你做那高高在上的圣贤,只盼你常常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做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刚见面时你问过我‘南兮’的由来,我却不知道你名字的含义。一辰,一颗星星,多冷清孤高的用字!”
“我知道,你不喜欢星星,你喜欢灯火。同样的明亮,可是灯火温暖,星星寒冷。”一辰翻搅着滚热的粥,沉默片刻,南兮后悔得想撞头,这样难得安宁的欢乐,为什么要用好奇心来破坏它?
“我改个名字吧?”这人今天的笑容好没来由,南兮拍拍心口,却被后面半句彻底撞晕,“不如改叫一灯?”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她忽然冒出个乱七八糟,却令人满心甜蜜的念头——
他的人和名字虽冷,却都比不上他的笑话。
梳子并不知道南兮的失踪。
月刊的发布正式进入倒计时。
虽然May很体贴地将Leo调去负责图稿审核和一些技术问题,可与他有关的人和事像一块巨大的阴霾,看似高远在天际,实则笼罩着梳子每一日的心情。
“有没有看到Leo日程表上排队等着挨训的名单,这样精细的修改意见,亏他想得出来。”
“下面负责的人已精得像鬼,可Leo是冥王,见鬼灭鬼,遇佛灭佛。”
茶水间里,身后两个声音笑起来。
梳子有心装聋作哑,却错把开水当作冷水送到嘴边,险些烫得月兑皮。
这下惨了,被Joseph看到,难免絮叨。
May救她摆月兑了冥王,却送她到唐僧身边。
其实Joseph并不如传说中种种。他虽人至中年,难免登顶在望而不得速成的野心,却少用手段,只一味苦干而已。至于对梳子的态度,多半是长者对小辈的不屑批判,那专业审慎的眼光令她觉得自己在Joseph眼中微渺过于草芥,因本身极小,即使过失相对比例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亦可容忍忽视。
不像某人!
梳子连喝水的心情也没了。
被Joseph骂过通常会有些好处,比如热卡稍重的无糖女乃茶,比如半小时闲晃,比如:
“……算了,你精神紧绷,一时失神我可以谅解。这里有张交响音乐会的票子,楼上蛮好的位置。比才、马斯卡尼、柴科夫斯基……我晚上要陪太太,你代我去吧,放松一下。“
一向严肃的长者难得露出宽厚真诚的笑容,梳子低下头去,无法正视内心的羞愧。她很难原谅自己的愚蠢,竟会在潜意识中因Leo的成见对他心怀芥蒂。
“Joe,我很抱歉。”梳子真心地说,“谢谢你,我不会再为其他影响工作。”
因为这一句废话,令Joseph感动得情绪激昂,特意奖励她加班至八时整,全然忘记自己送出票子上书十九时三十分等字样。
当梳子衣着散漫,满头大汗地跑上楼梯,赫然发现自己竟面对着两名表情错愕的侍者与一扇华丽繁复的包厢大门时,Joseph立时被月复诽到八代绝嗣!
骑虎难下,也就索性强作镇定。任由侍者轻拉开门,替她月兑下充作外套的厚布大衬衣,梳子不好意思再要他服务,慌忙忙地推动座椅。她太过毛躁,台上正是马斯涅《沉思》中最最轻柔宛转的尾音,厚重木器与不光滑的地面发出粗哑的摩擦显得分外刺耳。
虽有热烈的掌声适时掩盖了这尴尬的杂声,但包厢内的另一位听众,仍不友善地侧过目光。
“对不……”梳子刚说出两节音符,满脸的晕红在一瞬间失去血色。
Leo一如既往的苍白,眼中即使有些什么,也在瞬间隐去。他站起身,以手势拦住趋上前来的侍者,亲自为梳子调正座位。
他冷冷扬起的嘴角伴着《雷电波尔卡》滚滚炸雷般的声响在四周猝然爆裂,梳子全身发冷,膝头软倒,想要拔腿飞奔,却被他轻按住双肩,一股强大的迫力驱使她身不由己地坐下,背靠着圈椅柔软的丝绒,却丝毫不觉温暖安适。
“你最擅长说‘对不起’。”他道,重新在她身旁坐下,“可惜一点诚意也无。”
梳子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面努力调整呼吸,一面用眼角偷觑身旁的人影。
不知是乐声太过激荡人心,还是人心本乱,一曲终了,她仍能清楚地听到那“砰通,砰通“不安的跳动应和着他的呼吸。面颊烧得滚烫。
“Joseph人呢?”休息铃声一响,她即刻欲逃,身旁沉默已久的人却不紧不慢地问道。
“他有事……家庭聚会。”
他默然片刻,哼了一声,“几时起你倒作了他的代言?”
“你和他难道真像传闻中,‘一山不容二虎’?”梳子惊奇得忘却隔阂,以他的风度,如非深仇死敌,断然不会是如此态度。
“如果我说‘是’呢?”他倏地调转身,看着她的眼睛。
“Joseph是很好的人,而且年龄长过你,视野宽胸襟广,我看不出你针对他的理由。“梳子顾左右而言他,心里一面暗骂自己,这种人理他作甚,居然还有兴致满足他无聊的好奇心。
Leo沉默地看着她,足足有一分钟,蓦地站起身,拉门离开。
瞬间的光线在背后消失,梳子愣愣地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开场铃声响起,乐声响起,她仍然将身子缩在宽大的圈椅中。
“《天鹅湖》选曲可以听到流眼泪么?”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梳子心中狂喜的跳跃令她惊恐,因而本能地皱紧了眉,不肯睁开眼睛。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像一张网,铺天盖地,令她无所遁形。
“不要再自欺欺人,你根本在害怕我的放手。所以除非有一日你可以不再欺骗自己,毫不留恋地离开我,否则……”
他顿了一顿,用手指轻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痕,
“我会始终站在你身边。”
梳子的心脏疼痛到似被扯离体外,对自己与对Leo的愤怒像是两把同时拉扯着头脑的利剑,她终于忍无可忍。
“这是在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要这样?每一次即将愈合复原,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他的人!就会残忍地将伤口再次割得粉碎。
她只是想要忘记他,用心珍惜手中所有,再不去希求过多的幸福。
他怎么可以残忍如斯,冷酷如斯,他为什么不可以高抬贵手,放她半条生路?
Leo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震到惊呆,向来镇定的手指竟不可思议地颤抖。然而梳子笑起来。她的笑声低低的,带着诡异的颤音。
“那么,我必须再向你说声‘对不起’,我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虽然你上次见到他同别人一起,可我不介意放低姿态去争取,因为……”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缓解胸腔中几近溃烂的疼痛,“因为我爱他,自始至终,我只爱过他一个人。至于你,从来只是工作伙伴,并无其它,请你迅速清醒,别再庸人自扰,为我做些不必要的蠢事。”
她一口气说完,整个人形如月兑力。可是Leo脸上的表情,反而似风散浮萍一般,瞬间变得清澈透明。
《悲怆交响曲》在他的背
后激荡轰鸣,灯火阑珊之处,他眸中漆黑,平静地注视着梳子的眼睛,缓缓诵出的,
竟然是,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
不喜。“
这算什么?!行云流水般的声音,以无有入无间地,轻易攻破她的心防。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
不去。“
骗子,卑鄙,魔鬼!梳子心里在骂,身体却无法移动。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
不减。“
不要再念了!她的手指狠狠嵌入座椅,快要在这样的声音中窒息。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
不弃。“
…………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乐声似乎停了,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真诚,平静,一如同晴空万里:
“没想到吧,我大学时曾得过朗诵比赛金奖。当时一帮好友打趣我,若是遇到了心爱的女孩,一定要念诗给她听……”
“别再说了!”梳子大喊一声,估计楼上楼下的人都被震到,可她已经管不得那样多,意志力濒临崩溃边缘,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肯定是疯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陪你一块儿疯?!如果你想以爱我的名义再对我做什么的话,那就尽管做吧!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有千万分之一地爱我,那么我求求你Leo,离我远一点好吗?你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和欢喜!”
春寒将过,天气渐渐回暖。然而剧院的大厅因为空旷缺少人气,仍显得寒冷。梳子靠在巨大的方形廊柱后,用颤抖的手指拨祁欢的电话,不通!拨南兮的电话,不通!拨Alex的电话,竟然也是不通!她顾不上满脸乱七八糟的泪水,发狠的将那维系虚幻情感的工具摔在地上。一向以坚固著称的某某某手机,居然也被摔得后盖裂开。
好容易平复下来,梳子又麻木地伏子去捡那块小小的电池,装好手机,重新开机。
忽然间,显示屏发亮了。
“舒小姐吗?有位先生将你的外套寄存在接待台,他说天气还很冷,请你务必来取……”
梳子崩溃地挂断电话,可是显示屏立即又亮了起来。
“你再骚扰,我就报警!”她嗓音嘶哑,不似人声。
电话那边倒吸了口气,“梳子,你出什么事了,我是大张啊!”
行驶在入夜时分,灯色由令人目眩的篮紫变为高高在上的金黄。
Leo有恍然的错觉,前路漫漫,似乎没有尽头和终点。
手机的铃声响起,他按下接听。
对方不出声,破碎的呼吸,一如抚过他肩头的柔发。刹那间的停留,胜却人间无数。
没有挂断,他只是沉默地调转车头。
梳子不知上车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觉仰起头的时候,面前的人影仿佛融入身后巨大的巴洛克式雕柱,看似平静无端,实则变幻莫测。
数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一片高级住宅区。她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家!
小小的一层公寓,灰绿与白的色调,装修简洁。
梳子犹豫着如何开口,Leo已取出蛋糕和水果酒送到她面前,“我们先不要说话。“
她看了他半晌,接过碟子,几乎立刻开始吃,又大口喝酒。
巧克力与红豆柔腻如雪,酒的味道清淡甘冽,宛若山泉。她的面颊一点点红润。
Leo沉默地看她吃掉整条蛋糕,收掉杯碟,斟出滚热的黑咖啡来。
“是怎么一回事?”
“南兮的店面原先是大张朋友的产业。租金比同条件地段低廉极多,又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讲好租期后,她会预付全年租金到对方户头。房东夫妇我没有见过,据说常年在外地,只是开始两年象征性地来看一看,渐渐很相信南兮,也就少来店里查看。最初三年,合约签得倒很正规,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续签现在银行忽然通知我们,这间店面早被用作担保一项贷款的抵押物,因还款人到期无力偿还,而担保人又同意承担连带责任,所以银行很快就会将它处置变卖”她顿了一顿,“也就是说,我们”
说不出口,虽然心中清清楚楚地明白。梳子随手扭开音响,爆发性的声音轰击出来,她吓了一跳,忙又关上,下意识地问:“这什么鬼叫?”
Leo笑笑,“是罗一辰留给我的。”
他的声音可没有半丝笑意。
“梳子,我下面说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我与罗一辰相识已经五年了。”
梳子正襟危坐,这样的开場白中,似乎有些奇妙的意味。
“在这五年里,我们是上司与下属,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是惺惺相惜的好友。很多人说,友谊无法在竞争与诱惑中生存。因为在心机的争斗,利益的纠结,会令藉口满月复的骗子难以圆谎,令善于伪装的懦夫现出原形。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中,‘朋友’两个字的意味,绝不是陪你吃一餐饭,或是在茶馆里傻笑数小时,接着哈哈一笑两不相欠。它们意味着为了彼此去放弃,去坚持,去忍受痛苦,去分享快乐,去背靠背披荆斩棘地前进。在一点上我不得不说,一辰是个极其杰出的人。他珍惜信任与情感,他为许多人所付出的,放弃的,只怕远远超过他们那些所谓的挚友故交。他不表白,只行动;不解释,只证明;他从不诋毁甚至随意评论任何人与事,他对每一个人都给予极大的尊重,即使是对手也不轻蔑侮辱,因为不需用表面的狂傲自负来掩饰内心的自卑。他有极高的天赋,却总是善于倾听众人的意见,因为不需要以特立独行矫饰自身的凡俗”
Leo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在那样长久的一个时期内,我欣赏罗一辰,他对我的影响,甚至超过家中的任何一位长辈。我无条件地信赖他,如同信赖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