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柠物语 第九章 (5)云砂绕梦思

作者 : 萧长琴短

南兮见到的Leo,除了满面倦容之外,神色整肃得令人忽觉仲春天气里有冷风袭来。

“这是一个很凡俗的故事,但如果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你便不会觉得它凡俗。

罗,是一辰母亲的姓。她的第一任丈夫姓聂,而夫家其人,正是天心服饰的聂书远的叔父。一辰的母亲身世豪贵,嫁入聂家时仅携带的珠宝价格就有数千万之巨,联姻之际匡助聂氏的资金更是不可胜数。她嫁入聂家不久,便生下一名男婴,一时间集万千宠爱在一身,更是深受聂氏长辈的疼爱。

然而,好景不长,聂氏很快发现新妇与一名马来华侨相恋,具说此人是某没落贵族后代,年轻的罗女士为与此人结合,甘心与夫家、娘家决裂,本来她所能带出聂宅的,仅仅是随身的珠宝衣物,但是具传罗老夫人疼爱女儿,虽因此事蒙羞,却仍抵不住女儿在榻前哀哀哭求,终于向聂家施压,允许女儿携外孙同赴马来。此事一时成为当地的风闻,几乎人人皆知。

此后,约莫过了一年左右,聂氏郁郁成病,英年而逝,聂氏族人将这笔帐通通算到了罗女士头上,几乎成仇。罗家不得不与女儿断绝关系,以息事宁人。

又过了大半年,该马来华侨于当地报纸上宣布订婚,新娘为当地头面人物之女,而罗女士,则销声匿迹,不知归所。

这位华侨,就是May的父亲,莫振声。”

南兮只觉得不寒而栗,以至于她结果Leo传递过来的画稿时,手指颤抖得厉害。

“南兮你看,这些是近年来,一辰绘制的手稿,而这几张,是近年来天心服饰在本地发布的成衣样板,几乎没有一张不是未发先红,然后泯然众家,以至于天心的业绩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前景堪忧的境地。“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还不明白,你认识的,是一个狼入羊群的哈姆雷特。一辰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四个字——为母复仇。”

南兮看着面前成摞的资料,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一辰说得对,她是不懂得仇恨的人,仅仅是站在边缘,她已经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寒意,仿佛从她的心头蔓延到五脏六腑。而待到寒意褪去,剩下的,却是一**,从四肢百骸透体而入的心酸,几乎能将她整个人覆没。

对于Leo来说,这也许仅仅是一段尘封过往的记载,可是南兮,她能够透过那些黑白相间的文字,那纸页泛黄的简报,那些线条潦草的图稿,看到用亲人的名誉、幸福、欢乐、生命交织的仇恨。还有,他背负这一切,一步一步,一路走来的挣扎。

那该是怎样的寒冷呢?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去到他的身边,可是想起答应下的事情,她克制着自己。

“你费尽心机收罗到这些资料,又千里迢迢赶来看我,不会只是想让我听故事这样简单吧?”勉强收敛心神,南兮看着眼前似乎略显踌躇的Leo。他的手指不停地轻叩着案几,神色微变,终于,还是开口。

“南兮,虽然你我只有数面之缘,可是我相信,你是梳子最真诚的姐妹和朋友。如果我所料不错,因为一辰的私心,我们所有人,除你以外,已经全部被卷进了一场看不见的阴谋里。我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即使倾尽所能,是否能够带梳子逃离这个漩涡。但是,请你帮助梳子,请你帮助她躲过这场劫难。我为她担心,因为害怕事情会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新柠物语门前的石阶上,梳子忽地打了个寒颤。

石阶的两旁,有美丽的白色花朵静悄悄地绽放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焦糖与糕点的芳香。

梳子沉默地看着店里的一副座位。

又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低头拍拍风衣和裙子上的土。

有清晨上学的小学生嘻嘻哈哈的从她身旁走过,一个小小声地对另一个说,“你看,那个姐姐怎么哭了?”

一辰绝顶聪明,一辰计划缜密,一辰布置在Lily内部的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每十五日更换一次的系统登陆密码。可是一辰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Leo除了系统登陆密码外,竟然为他的电脑另行设置了一重密码。

几乎功亏一篑。

一辰布置了整件事,可是,一辰并不是梳子。

“LeonardodaVinci”

这一串字母,伴随着Leo随口说出时眼中蒙蒙的笑意,在那个漆黑的办公室里,如同一道闪电,带着灼痛贯穿了她的头脑。

那是他的名字和她最喜爱的忍者神龟。

Leo永远不会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事后都不会忆起,她是用怎样用尽全身的力量输入了这几个字母,而看到屏幕倏然变亮的那一刻,那种如在震撼、耻辱、羞愧与背叛的滚水中翻煮煎熬的心情。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原谅我Leo,我只能这样做,我无可辩驳,无颜再见你,但是我必须这样做。

是日,一辰接到廖凡的电话,约他面谈。

廖凡居住的公寓在27层,室内设计极其简约,并不像一个家。两扇轩阔的大窗外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掩映,云层在夕阳的映射下似远似近,重叠层第,很是壮阔。

廖凡背对着这样恢宏的景致,对一辰说出了他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

“你要做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看天意。我一直帮助你,其实,也是在帮助我自己。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凭借我的身手和出身,本应有更好的选择,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的选择。我会帮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但是事成之后,请你退出天心服饰,带着你心爱的女人,离开这个地方。”

他话音微顿,眼中渗出冷意,“你确是个将才,可是你还太年轻,生命中还有那么多温暖和美好的事情是你所不能舍弃的。你或许得到指点,但还没有经历,没有经历过舍弃的滋味,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悲哀。你还没有准备为你要做的事情,完全放弃自己。”

说到这里,他如同隔着时空回敬初见时一辰对他的惋惜似的,笑道,“这真是可惜。”

一辰沉默着听他说完,方道:“我们能否坐下谈?”

“请便。”廖凡唇边的笑意更浓,神色中甚至闪过一丝轻蔑。

一辰于是落座,取出一根烟。

廖凡自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个银色的打火机,递给他,笑道:“我时时刻刻将这个带在身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受到的慢待。现在,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我也有一些东西要交还给你。”一辰说着,将一对极其轻薄的东西撂在几案上。

一瞬间的沉默。

“一轮明月之上,几缕线条就勾勒出嫦娥仙子的身形,手工细致,意境清幽,丢了实在可惜。”一辰看着那个扁圆的银制耳夹,淡淡地道,“同样的话,我也曾对五月小姐说过一次。”

廖凡的神色骤然收敛,好像一匹狼听到了猎人枪上膛,弓上箭的声音时,全身的毛发耸峙,屏声敛息,考虑着要进攻还是飞快的奔逃。

“嫦娥思凡。”一辰仍然平静地说下去,“因为你的名字,是廖凡。”

廖凡的嘴唇紧抿,身上的防备不知不觉就懈了。思绪飘到很久以前,在家乡的时候,那个邻家五月里出生的小妹妹。她的身上,仿佛带着春末夏初的清新气息。他们一起长大,小时候,她爱听故事,总是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他却不耐烦。

一次,他们趟过山间的小溪到对面的山沟去玩,他在前面,走得飞快,她跟在后面,怎么跟也跟不上,脚踩在滑不留手的石头上,一不小心,就扭伤了脚踝。回去的路上,只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却听不到半声哭泣。他心存愧疚,又不好意思向她道歉,小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

“五月,你疼了就哭出来吧。”

“我要听故事。”

“笨蛋,我叫你不要忍着,谁说要讲故事给你听。”

“我要听故事嘛。”

终于,他被闹得没法子,就给她讲了他心目中大英雄后羿射日的故事。可她并不喜欢故事里的后羿,反倒为嫦娥凄凉的结局落下了眼泪。

后来,他当了兵。她一直等他。

后来,他复员到了地方,辗转来到A城。她也跟来,还是等他。

再后来,他加入天心,替聂书远打点明里暗里的许多事情,她继续等下去。

随着他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他越来越避免与五月见面,避免去想他们的未来。

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再等,希望她主动选择放手。虽然明知那样,他在这个城市,会失去心底最后的一丝牵绊。可是,他也就不会那样累。

她在他的安排下认识了孔南兮,他利用南兮对她的信任去扰乱一辰的心神。她起先惊愕,而后顺从做了。他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可是每次她去见南兮,他就会难以入眠,这是在特种兵训练时都不曾有过的经历。

最后一次,她来找他时,眼中有着质疑和不屑。面对她的指责,他竟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气,说:“如果你不帮我,可以走!“她的眼中有泪意闪烁,他以为她一定会离开,可她留了下来。

他以为总有一天她会放手。而今天,一辰告诉他,她常戴不离身的首饰,叫做“思凡”。

他想强迫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做不到,只能硬着声音问:“你想怎样?”

“没有什么,只是不习惯被人胁迫。”一辰说着,将耳坠推到他的手边,“五月小姐不见了心爱的东西一定会心急,请替我向她致歉。至于天心服饰,它从来就不是我的想要得到的,如果你想取代聂书远,尽可以放手去做。”

说完,他站起身,将打火机收回手中,向门口走去。

“罗一辰。”廖凡在身后叫他,犹疑着,“这算不算是一次交换?”

“你说得对,我们都有很多不得不舍弃的东西,可是正因如此,才显得那些仅存不舍的可贵。我永远不会拿南兮来做交换,希望你也不会。”

一辰自廖凡的公寓出来,已经是薄暮天色。梳子清脆的声音和廖凡的疑问交替在他耳边回响。

“一辰,南兮店中忽然出事,是否与May有关?”

“这算不算是一次交换?”

他告诉廖凡,永不会拿南兮去做交换。可是,他做了什么呢?记得初遇时,她正在朝那家小店走去,阳光映着她眼睛里的光亮,有一瞬间的闪耀。自从母亲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那一刻,他就舍弃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与意志,可就是那样的闪耀,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生命中也可以有光亮,也可以有简单的快乐、忧伤和牵挂。但也正是他,利用她最亲爱的姐妹,将她珍视的东西一一夺走。

一辰看着延伸向远方的道路,忽然感到有些疲惫。他早知如此,却一再放任自己,这是不是母亲对他的惩罚。

就这样茕茕独行,不知不觉已来到梅园之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却难以安抚一辰心中凌乱的思绪。

忽然,在轩窗之侧,亮起了一盏灯。灯光如萤,微弱幽然,灯畔一个单薄的人影,正望向他来时的方向。一辰忽觉心中巨震,如被木石撞击,寸步难移。

两人就这样遥遥相望,不过数步的距离,却仿佛那样远,那样难以逾越。

最后,南兮轻叹了口气,道:“我等了你很久,你终于回家了。”

家?他还有家么?他以为自己早已是个没有家的人,可是她却给了他一个家,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是,他却不知能不能再站到她的身旁。

一辰不知道,南兮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耗尽心力。

当Leo缓缓地向她叙述一辰对梳子所做地一切时,她也是这样,才能强迫自己苍白着脸色听下去。那个利用一个少女单纯的爱意进入Lily的罗一辰,那个能够将梳子作为一面遮挡她盾牌的罗一辰,如此不择手段,如此冷酷无情,令人感到遥远而又恐惧。

南兮的身子在不自觉地颤抖,但她立刻想起一辰要自己做出的那个许诺。如果Leo所讲的一切都是事实,那么一辰应当很快就会有所行动,或许,就是这个月。

“我搭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回A城。”

面对Leo审视的目光,南兮微微昂起头。

“May之所以想要对梳子不利,是因为她认定梳子就是一辰心中喜欢的人。我和一辰已有婚约,我会要求他举办一场公开的订婚仪式,对所有人宣布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梳子,即使这个人是罗一辰。”

“如果他不肯答应呢?”Leo咄咄逼人。

南兮沉默了一瞬,眼中全是痛苦黯然,可是这一瞬过后,她的眸子依然清亮,声音决绝而又坚定。

“我会求他答应。”

Leo看着南兮,眼中有敬佩,可更多的是疑虑。“南兮,感情的事情不是理智所能决定的,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一辰

和梳子无法两全。你能够站在梳子这一边么?”

“我能够。”

“那么一辰呢?我不想逼迫你,可是南兮,我是当局者,能够明白你的心情。我来到这里请求你的帮助,却不敢奢求你的割舍,请你告诉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要你为了保全梳子而伤害一辰,你真的愿意么?”

南兮看着Leo,他并无往日的潇洒悠然,眉目间是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关切。

“你原本预备怎样做?”

“一辰在Lily的档案我曾经设法翻阅过,父母信息全部经过精心伪造,看似查而有据。一辰的亲父去世后,聂氏一门深以为耻,纷纷绝口不提此事,当时年纪轻一些的子侄更是鲜少知悉此事的来龙去脉。相信天心总裁聂书远就是看到了一辰封存在Lily这份文件,才认定他的出身普通家庭。

而我的调查则不同,我先是查找一辰多年来仿制的图稿,发现他向来经意仿制知名品牌,却在三年前忽然转向针对聂氏制衣。而这件事情对于Lily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唯一的作用,是将原本全无关联的两个公司联系起来,使其互为敌对。于是我便开始调查聂氏以及莫氏族中近三十余年所发生的大事中,与罗姓有关的事件,这才发现了一辰的故事。

相信他为了做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而我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推测,并无证据证明。但是如果你不肯帮我,我还是会向聂书远和莫天美直陈我所疑虑的一切,希望他们能够有所防范。”

南兮忽然想起什么,欲抬手模向发髻,却终于没有。她深吸一口气。

“Leo,梳子是我的妹妹,我会尽我所能,求一辰放过她。但如果一辰不肯,”她的声音渐渐冷硬起来,“如果他不肯,我会给你一件证据,一件足以令你的推测成为事实的证据。到那个时候,梳子一定会没事。至于一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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