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勖微笑道:“你一定也猜着了?纥干承基已经亲笔上书皇上,出首了太子所有的谋反举措,皇上震怒,已派了长孙长忌、房玄龄、李绩、萧瑀等朝廷大员调查此事,太子倒台,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松了口气,却又怅然叹息,道:“纥干承基,不是要做他的义气侠客么?怎又改变了主意?”剑客的倔强风骨,亦是能够轻易改变的么?
苏勖深深看住我,叹道:“能改变他主意的,这天下只怕就剩你了。”
我挑了挑眉,苏勖已慢慢讲述起来。
我昏迷的第四天,苏勖走进了纥干承基的牢房。
纥干承基冷冷看着苏勖,不屑道:“又要劝我出首太子么?别痴心妄想了。纵然太子不好,魏王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苏大人还是劝劝他,叫他少做梦了,白白害人害己!”
苏勖叹道:“是么?可据我现在瞧来,害人害己的,似乎阁下也算得一个。也不想想,你自己求死,根本是白白辜负了容三小姐一片心了。
纥干承基眉头皱了皱,依然平淡道:“哦,你帮我跟她说声对不住吧。她身世显赫,人又聪明,便是白璧微瑕,终究也能找个比我强上十倍的男子托付终身吧!”
苏勖面色亦变得冰冷,淡然道:“不必了,听说容三小姐对纥干公子情有独钟,等纥干公子身首异处后,我必然和容家说说,看他们肯不肯把你和容三小姐葬作一处吧!”
纥干承基怔了怔,忽然捏紧了拳头,凌厉瞪向苏勖,问道:“容书儿怎么了?”
苏勖只冷冷与纥干承基对视,眼光锐利得如钉子一般。
纥干承基呼吸慢慢浓重,忽然跳了起来,挥舞镣铐,喝道:“快说,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勖冷笑道:“太子疑心容书儿和你一样知道了他的秘密,派人刺杀容书儿。当时容书儿正为你去了东方家,回绝东方清遥的感情。结果……”
纥干承基面如死灰,镣铐挥起,狠狠击打在青砖和白石砌成的墙壁上,击下石屑块块,连同墙上的灰尘,一起在飘舞落下。他喘息着吼叫道:“结果怎样?容书儿,容书儿那般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是不是?东方清遥对她也好,也不会不护着她,是不是?”
苏勖一字一字如锤子锤到纥干承基心上:“去的人,是赵师政!你们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身手!东方清遥为护她,重伤数处,死在了容书儿怀里。我闻知消息匆匆赶去时,虽擒住赵师政,救下了容三小姐,但当时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昏过去了。我们请来大夫帮她诊治时,才发现她小产了,而且受了严重惊吓,又淋了暴雨,病势危急。”
纥干承基唇边全无血色,颤抖着吃吃道:“她,她,还有我们的孩子,现在,现在……”
苏勖截口道:“孩子当晚就小产下来了。但容
书儿一直没醒过来,今天已是第四天,大夫说救下来的可能性不大。容家已经把她的后事备好了!”
纥干承基抱住了肩,全身都有些颤抖起来,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骗我!又是一个诱我招供的计策而已,以为我会上当么?”
苏勖不屑笑道:“你不信么?那我可以带你去见见赵师政!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擒住,直接关进了这里的大牢。他会告诉你,他怎样把东方清遥一剑剑杀死,又怎样看着你心爱的容书儿抱住死去的东方清遥诅咒,诅咒太子所有部属会在这个月全部死掉,又怎样在暴雨中滚爬在泥水鲜血里狂笑,歇斯底里地狂笑。她疯了,至少当时,她肯定已经疯了!”
苏勖不去看纥干承基的神情,悠悠叹着气,淡然道:“也许她这便死了反是好事,如果能活下来,多半也已经是个疯子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闭嘴!”纥干承基的大吼,激得屋顶的层层灰尘片片震落。这倔强的剑客全然没了原来的骄傲,棱角发明的面容上俱是狼狈纵横的泪水,掩都掩不住。他跺着脚,吼叫道:“我要见容书儿!我一定要见容书儿!我不许她死!绝对不许!”
苏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终于乏了,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鼻尖上密密沁着汗珠,疲惫道:“去拿纸笔来吧,我上书,上书出首太子。只希望能如容书儿所愿,平安走这个狱门,去守着她,护着她……”
苏勖目的达到,连忙起身去取纸笔。
身后,纥干承基掩面恨恨道:“太子,太子,你要杀我便罢了,为什么动我的容书儿?为什么?”
半个时辰后,纥干承基亲手写的太子谋反情状,已经拿在了苏勖手上。
苏勖讲完,含笑道:“书儿,我开始瞧不大上这剑客,觉得他配你不起。现在才知道他亦是足够了,至少,他能如清遥那般,毫无杂念地……爱你……”
他有些怅然,轻轻叹气。听说他近日便会与南昌公主完婚了,提及感情,原该十分快乐才是。可此时,他又哪来的怅然?我忆及与他初见那夜,他在月下晶莹如星子闪动般的明净眸子,亦怅然感慨。人各有志,成败得失的概念亦不相同。
不一会儿,苏勖起身告辞离去,我迟疑一下,唤道:“苏勖!”
苏勖已行至卧室门口,回头瞧我。
我慢慢道:“到凉州去,细细访查,会查到一块天降巨石,上面刻了‘治万吉’三字,那,就是未来的天意。”
苏勖眸光闪动,溢出的华彩,果然胜过了天上星子,他嘴角弯起优雅的弧线,笑道:“苏勖承教了!”
苏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道,我是暗示他,第九子晋王李治,才是未来的天命之选。而那块巨石,正是我临出吐蕃时叫文成公主李络络布置的。隔了这么久,那刻字的巨石应该比较陈旧了,在这个迷信天命的年代,必然也能成为苏勖扶助李治的有力武器。
东方清遥出殡之日,我来到了书苑。
容画儿和剪碧俱跪在灵旁,正向宾客回礼,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一眼看到我时,有一丝怅恨微微流露,打量我片刻时,那怅恨已经消失,甚至多了些惊诧怜惜。连他们身后的三夫人都有些可怜般看着我。
我穿一身素白长衫,在白玛的扶持之下,清瘦得如一片洁白羽毛,站都站不稳,随时要给风吹去一样。
一众宾客,我视若无睹,只强撑着在东方清遥面前盈盈下拜,然后向着容画儿行礼。但脚软之处,已经整个身子扑倒在容画儿身上,呜咽而泣。
容画儿亦是大哭,道:“三妹,你弱成这样,又来做什么?须叫清遥看着不安心呢!”
三夫人亦伸出手来搀扶我。她虽是嚣张,但曾被我暗暗语言弹压过数回,已不敢与我对着干,既然不能对着干,她若聪明,自然要想着与我修好。趁我此时病弱示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早乏了,不想再争斗下去,叫声三娘,道了谢,才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凝泪对着清遥的灵柩。
坐了几时,陆陆续续又有宾客来,白玛便劝我离去,我只是不肯,只觉能伴着清遥的灵柩多一刻好一刻。
这时又有客来,却是靖远将军岳曦云携未婚妻恋花郡主来拜。
一个是正当红的年轻将军,一个是郡主之尊,亲自来致祭,无论如何都是东方家极大的颜面。一时众人俱是忙碌,容锦城皱了皱眉,亲自带了东方家几房亲友上前迎接。
我料着必是恋花知道清遥与我亲厚,所以才特地带了未婚夫婿前来。
一时面如玫瑰的恋花随了一气宇轩昂的青年公子踏步进来,她一眼瞥到我,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安慰般笑了一笑,先上前为亡者上香。
我却瞪住那青年公子岳曦云,慢慢屏住了呼吸,绞紧了手绢,躯体亦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白玛担心问道:“小姐,哪里不舒服么?不然我们先回去?”
我茫然摇头,只是盯住岳曦云,泪光伴着暖流,丝丝涌动。
虽然面貌不同,可他的举止,他的气质,和他深深注入到人心底的眼神,对我实在太熟悉了!
除了多了一份清冷寂寞,眼前这人,像极了我的景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