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因着自己的面子,不肯如此回府,只好让秦明带着一些家人先回去报讯,并叮嘱其带来衣服并梳妆用品。秦明等无法,只得先赶着车回去了。玉钏、彩霞等人让几名衣衫稍微完整一些的下人月兑了外衫,铺叠好了才来请王夫人坐。王夫人刚刚坐好,就听得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玉钏、彩霞强忍着面上不带出一丝异样,可自己肚子里也打起了鼓。也是,自从昨天吃了早饭后,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这会儿觉得饥饿也是正常的。
“太太,”彩霞小心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太太是否觉得饿了?我让他们出去买点吃的可好?”
“去吧!”王夫人多少有些尴尬,除了在监中时,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如今这一切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让她一股无名火无从发泄,因此她只能忍着,不去看那些狼狈的挂着血迹的脸。
“是。”彩霞答应着,忙退后到下人堆里,叫道:“王启、崔强,你们去附近看看,买些早膳回来。”
王启两人立刻苦了脸,看了王夫人一眼,哀求道:“我的好姑娘,这荒郊野外哪里去弄吃的?别说咱们身上没带银子,就是带了也没处买去。你没听刚才那小丫头子说这附近连水都是没有的吗?”
“什么?”彩霞立时便不乐意了,“别是你们两个偷懒不愿意去吧,小丫头说没水不代表没吃的,你出去找了吗?这是京郊,又不是荒山野岭,还能没有人家不成?别废话了,快去!饿坏了太太我看你们一个也没好果子吃。”一边说着,彩霞一边从头上拔下一根梅花玉珠银簪来,有些心疼地又看了两眼,终于递了过去,道:“这还是太太赏我的,怎么也值几两银子,这总能换点吃的来吧!”
王启、崔强对视了一眼,忙伸手接过道:“是,是。我们这就出去找找,只是姑娘这簪子精致,那庄户人家也使不得这样好货,姑娘还是自留着带吧,我们兄弟俩虽没带多少银钱,好歹也还能凑个饭钱不是。”王启讪讪笑着站起身来,想将银簪还给彩霞,彩霞却并不接,道:“别买那些粗鄙的东西,给太太买点好的,都一天一夜没进饮食了。”说着并不看王启,径自扭头回王夫人身边去了。
王启两人只好认命地起身出了那破庙。虽说是京郊,这破庙的所在却和荒郊野岭没什么差别,两人走出去四五里,几乎累的抬不动步子,才遥遥看到一处农家村庄,觉得忽然有了动力,快步跑了过去。
庄户人家自然没什么好东西,所幸如今天下太平,也不是什么大荒年,这日子还是过得去的,饭食虽不及贾府精致,却也还可以,王启、崔强饿的狠了,一边叫人去给王夫人他们整治饮食,一边就着庄户人家的饭桌就开吃了,黍面窝头、白米饭,配上青菜豆腐,两人吃的分外的香。等到吃了个**分饱时,那边给王夫人热的饭菜也得了,这家的主妇许是看中了那梅花银簪,又将家里下蛋的母鸡给炖了。
王启令人带了饭食往回赶,这却比来时更加不轻松,好容易来到破庙前,那吴新登家的郑华家的却已经不知道张望了多少回,看到他们回来,自然是劈头盖脸一通骂,王启带笑一个劲的点头称是,崔强却颇不忿,只不敢表露出来。等两个婆子接了饭盒过去,暗中使了个巧劲,郑华家的竟一个站不住向前跌去,连带的撞倒了吴新登家的,这倒好,两个婆子摔成一团,汤汤水水撒了一地,那只蒸好的老母鸡也轱辘了出来,沾满了泥土草屑。
庙中众人看着,咕噜咕噜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绝于耳。王夫人只觉得一股火气直撞顶梁门,再也顾及不了自己的贵妇身份和慈悲形象,疾走过来啪啪扇了两个婆子几个耳光,又大骂他们无用。
众人正自乱哄哄闹成一团的时候,贾琏带着人也赶到了,见此情景不觉有些头痛,可也别无他法,只好亲自上来请王夫人上车。王夫人狠狠瞪了两个婆子一眼,扶着玉钏、彩霞的手上了当先的马车,因秦明等人回去早将王夫人情状细细向熙凤说了,因此车中不仅备齐了由内而外的衣服,梳妆用品,更有各种擦抹的药物以及一些王夫人爱吃的点心。在丫头服侍下换好衣服,简单地梳妆了,王夫人叫绣鸾拿镜子来,绣鸾不敢不听,忙递上一面素面椭圆靶镜来。
“太太,先吃些点心垫垫吧!”看王夫人接过镜子,玉钏有些心惊肉跳,忙托了盘点心放到王夫人面前。
“放着吧!我这就吃。”王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镜子举到面前,却在看到自己散落的头发和脸上一道道细细的血痕时惊叫出声,镜子也被甩到了一边。“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发,还有我的脸?”
“太太,你没事吧?”贾琏听到王夫人的惊叫,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又不能掀开轿帘,只能在外面问。
“琏儿爷,太太没事,只是镜子跌了,没事!”看着王夫人的示意,彩霞忙对着车外回答。
“那太太可梳洗好了?咱们这就回府吧?”贾琏继续问道。
“好了,二爷启程吧!”彩霞回答。
马车出发了,一行人静默无声,虽然都换了衣服,也简单梳洗过了,但脸上的伤痕,无精打采的精神仍然让他们像极了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贾琏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忍不住皱眉摇头。
一直到回到贾府,王夫人也没能搞清楚自己脸上的伤和截断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打了骂了几个丫头,她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玉钏想法子用了很多细小的卡子,才把头发勉强梳成了发髻,还不至于太过难堪。
贾母早已从回来的家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本来觉得王夫人会在林府吃点苦头,却没想到是连林家的门都没进去,对这个儿媳是愈加不待见了。不过若说鬼打墙之事,她倒是有些不信的,那段路天天过那么多人,怎么偏就他们遇到了鬼打墙,这肯定是林家那帮不分尊卑的下人们在搞鬼,只是如何搞鬼那就需要她好好琢磨了。
且不说贾母如何想,王夫人这边是暂时消停下来了。却说宝玉这日因闲来无事,便在大观园中闲逛,忽然看的前面一人拿着扇子,正追着扑一对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那对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时飞过草地,一时又掠过花丛,仿佛要戏耍身后追赶之人似的,便不觉看住,一路跟在后面,想要看看究竟那对蝴蝶能否逃离。
谁知一路穿花拂柳,竟来到了池中的滴翠亭上,宝玉这方看见前面扑蝶之人竟是素日里最端庄知礼的宝姐姐,因想着她不再满口经济仕途,也有如此活泼一面,不觉心下快慰,正想上前招呼一起扑蝶,却又看的宝钗刹住脚步,一副凝神细听的模样,以为宝钗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忙闭了口,在桥端站着,却不防宝钗站了半晌,并不说话,因不耐烦,便开口道:“宝姐姐,那对蝴蝶都飞远了,你呆站着干什么?可又不想要了不成?”
那宝钗在桥上听到的正是坠儿和小红说的帕子一事,正想躲开,万没料到却被宝玉叫破,抬头看小红已经打开窗子,此刻见到是她,脸上早已是惊疑不定,又看到宝玉自桥上走来,竟都唬住了。
宝玉看到小红,不禁笑道:“你倒是会躲巧,刚你晴雯姐姐还找你呢?还不快回去看有什么事情。”小红答应着,忙和坠儿一起朝怡红院走去。宝钗还想拿话遮掩,却不防小红已经去了。因想着小红素日是个眼空心大、刁钻古怪的主儿,生恐她羞恼成怒生出事来,便想着回头如何安抚与他。可看到宝玉,本想招呼一声,可想到自己身份,太子已然命人和母亲商议纳娶之期,因此也不理宝玉,只拿扇子半遮了脸面,径自去了。
“哎,宝姐姐……”看宝钗并不回头,宝玉不禁低声咕哝,“怎么回事?宝姐姐如今竟不理人?”一时模着后脑勺有些纳闷,却又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说笑着上亭子里来。
“宝二爷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呆着,袭人姐姐呢?”司棋笑着迎了上来。
“啊,我随便逛逛。”宝玉支应着。“你们几个怎么凑到一起了?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她们呢?文官儿今儿怎么不用学戏啊?”
“今儿不是要饯花神吗,嬷嬷给我们放假,除了龄官,芳官、豆官她们也都来园子里逛了。”文官手里扬着几根绣带,眉目间笑的开怀。她们这些小戏子平日里除了学戏的院子轻易不得出来,否则会被管教嬷嬷责打的,这好容易出来一日,自然要好好逛逛了。
龄官?宝玉脑海里浮现了那张贺黛玉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怯生生的,眼里仿佛有水珠想要滚下来一般,语声清脆如莺啼婉转,因此追问着:“怎么你们都出来了?那龄官却是不来逛的?她不喜欢吗?”
文官叹了一口气道:“她哪是不喜欢,实在是病了,前儿还吐了几口血,连床都下不来的,蔷二爷让人给请了大夫,虽吃了几天药,不过脸儿黄黄的,看着不大好。”文官说着也低下了头,神色间颇有些悲凉的意味,像她们这种小戏子,连别人家的下人都不如,病了不过是等死罢了。龄官运气还算好的,有个蔷二爷照应着,还能请个大夫吃上几剂药。
“怎么病的这么严重?”宝玉大起怜惜之心,“蔷儿就不能请个好点的大夫吗?你们都出来了,那她身边可有人照应?”
“应该是有的吧!”文官语焉不详,难得有机会出来一天,谁还肯留在那里,况照着蔷二爷待龄官的情分,今日定还是要去看她的。
宝玉听得怔怔的,脑海里一忽复现出黛玉眉梢微蹙,双目含嗔的面孔,一时又思及龄官眼颦秋波、袅袅婷婷的身姿,思及黛玉已去,不觉滚下泪来。司棋、侍书因素日是见惯了宝玉如此的,因此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宝二爷,你没事吧!”
宝玉顿省,以袖拭泪道:“没事,你们好好玩吧,我且去了。”说着也不理众女孩子,只一径呆呆去了。一路上见到石榴凤仙等各色落花,锦绣重重落满一地,黛玉的话恍似响在耳边,“这花也是有生命的,花之落如同人之陨,人尚能找一清净之地,而这花却身陷泥淖而莫可奈何,倘或有幸遇见怜花人,才有可能得一花冢埋身吧。”林妹妹,天云峰可算得是清静之地呢?想到再也不能和林妹妹见上一面,宝玉的眼泪已是滚滚而下。因俯身捡拾落花,用衣服兜了,准备觅一处地方掩埋。
“二哥哥。”惜春不知道何时来到宝玉的身旁,“你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衣服仔细弄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宝玉拉起身来。
“四妹妹说哪里话,这花原是最干净的,我还怕自己的衣衫脏污了这花呢!”宝玉看着满怀地落花,伤感地道。
“花虽干净,奈何落到了地上,被这肮脏之地玷污了。”惜春甩开手,转身离开。宝玉这会儿好似明白了什么,因道:“四妹妹怎么一个人,二姐姐和三妹妹怎么没和你一起?”
“二姐姐、三姐姐都和宝姐姐在那边赏花,我觉着没意思,听说龄官病着,我且去梨香院瞧瞧。”惜春利落地回答。
“四妹妹何时和龄官交好了?”宝玉听得,心中一喜,便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与四妹妹一起去吧!”说着竟也不再管那些落花,只管将原来捡的都抖落在地。
惜春沉了脸道:“二哥哥胡说什么?那龄官是什么人?我就和她交好?不过是林姐姐当初念着同乡之谊帮过她一些,走时又托我代为照看。二哥哥这话若让老爷听见,岂不又是一场祸事。”龄官之事,黛玉当初曾对惜春和盘托出,并且也说到了自己的顾虑。因此惜春虽然有心照看,但又顾忌着颜岚身份,生怕一不小心为其带来祸事,因此也不敢过多来往,今日宝玉张口便说她们交好,惜春如何能不辩解一二。
宝玉忙赔笑道:“是,是我说话不周,四妹妹多见谅。我们快去吧,刚我还听文官说龄官前几日吐血了,想是挺严重的。”
惜春也是听了那些小戏子的话,心中担忧,这才决定过去看的,如今听得宝玉重提,自然顾不得再和他多说,兄妹二人急急往梨香院而去。梨香院的院门开着,想是为了饯花神,院里的树上花上全都系了花瓣柳枝编的轿马以及绫锦纱罗叠成的干旄旌幢等物,看着花枝招展,一派热闹景象。院门处并不似往日有嬷嬷守着,里面也静悄悄地。惜春宝玉二人进来,竟也无一人迎上来。
“龄官住在哪间房里呢?”看着眼前偌大的院子,十几件房舍,宝玉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是总不能让他大少爷挨着房间找吧。
“别说话!”惜春对他摆了摆手,道,“你听。”
宝玉侧耳细听,果然听见下面一处偏房中传出嘤嘤的哭声,似乎还有人喁喁细语,因展颜笑道:“肯定是那一处了,文官说院子里就剩她一人在了。”说着便当先迈开步子,还示意惜春跟上。惜春其实是知道龄官住在哪里的,只不过一进来就似乎听见哭声,才停了脚细听的,没想到宝玉倒根据这声音找到了龄官的居处,因此也不觉摇头浅笑。
龄官的屋门半开着,两人走近来,发现哭声确实是从这屋子里传出来的,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低低的安慰声,不过听不出说的是什么。想到有男人在,惜春回身要走,却被宝玉拉了一下,小声道:“你先等着,我过去看看。”闻言惜春只得先站住了脚步。屋内的人明显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龄官的哭声戛然止住了,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问道:“谁在外面。”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龄官穿了鞋出来。
“是我们。”宝玉忙道。
龄官此时已经走了出来,她穿了一套水红色衣裤,外罩着一件梅青色的比甲,腰束丁香色的汗巾,越发显得身细腰纤。只是脸儿黄黄的,鬓发有些散乱,眼睛也红肿着,显然刚才的哭声就是她的。
“原来是宝二爷和四姑娘。”龄官为福了一福。想将两人让进屋去,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僵了一下。正踌躇着,屋里的那个男子已经走了出来,随意问道:“到底是谁呀?”
宝玉和惜春看到此人都不觉的一愣,齐声道:“蔷哥儿。”
那男子明显怔了一怔,显然对这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龄官儿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先别出声,随即道:“宝二爷和四姑娘来找龄官,可是有什么事吗?”
贾蔷也随即弯身行礼道:“蔷儿见过宝叔叔和四姑姑。”他的目光微微上瞟了一眼,却在看到惜春的时候闪过一抹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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