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明微微垂眸,道:“罗大娘子无须自责,是我们家的规矩太大了,给罗大娘子添麻烦了。”
本来是她道歉,怎么变成范景明自责了?罗依感到过意不去,深悔自己不该说刚才的话,这肯定是害得庶出的范景明难过了。
她正琢磨着要如何才能活跃一下气氛,却听见范景明继续说道:“我姨娘而今跟随我父亲在任上,虽说嫡母并没和她在一处,但若是违了规矩,她一样会知道,到时肯定不高兴,该会为难我姨娘了。我做这三件衣裳,本意是为了让姨娘开心,若却因此给她惹了麻烦,那就是我的不孝了。”他幽幽说完,忙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事先把这些规矩告诉罗大娘子,是我的疏忽,与罗大娘子无关的。”
他姨娘在外地穿了违禁的衣裳,他嫡母即使远在老家也能知道?看来他嫡母的耳目很多嘛。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即便罗依在此事上天赋并不如常氏和罗裳,但也挡不住她脑补一下的步伐。
不过,事关他家秘辛,也就只是脑补一下而已,罗依一点儿搭话的意思都没有,埋头把那缝纫机踩得咯吱咯吱响。该上点机油了。罗依心想。
由于那缝纫机被踩得飞快,花边很快就缝完,罗依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直至确定三件衣裳都没有违反他范家的规矩,才将其递给范景明。范景明接过来以后,又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方才交还罗依,由罗依用包袱包起来。
范景明绝对是个好顾客,一点儿也不拖欠工钱,接过包袱的同时,就把剩下的二两银子给付了,罗依十分欢喜。
此时离腊月已近,范景明很担心新衣裳能否在过年前顺利送到他姨娘手里,因此雇了人快马加鞭,朝他父亲任上赶。罗依在街头蹲点守“货郎”时,恰好瞧见范景明在镖局雇佣人和马,不禁暗自感叹,有钱好办事,果然是万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说起那“货郎”,已成罗裳和常氏心中的痛,因为无论她们如何蹲点,都从来没有碰到过他,在无数次无功而返之后,她们终于放弃,罗依这才亲自出马,到离罗家裁缝店最远的一条街上“守候”。
这里地处偏僻,小巷众多,真是个适合打开购物界面,悄悄购物的好地方。罗依在街上装模作样地候了一会儿后,转身走进一条无人小巷,调出购物界面,把石榴红、洋李色、藕荷色和杏黄色的涤棉各买了六尺;想着而今手头银子还算充裕,她又把卡其色、浅灰色、藏青色的各买了八尺,还把天蓝色的买了三尺,准备给家里的男人们也各做一件新衣裳。
布料悉数落到她事先铺好的包袱皮上,若有人偶遇这情景,大概会以为她在变戏法罢。罗依哼着小曲,把包袱扎好,赶回家中。
不出她意料的,罗裳和常氏见到这么多涤棉,都发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之声,而当得知家中人人都有份时,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
唯一让她们有些失望的是,罗依没有多买几块回来以供做生意用,其实罗依怎会没想到这一点,只是她们这是裁缝店,而非成衣店,所以还是等顾客下单后再去买布的好,不然万一那颜色不顾客不喜欢,怎办?因此她对罗裳和常氏道:“那货郎其实好找得很,等有了生意再去寻他买也不迟。”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特别是常氏,因为罗维和罗长吉新换了个私塾,而那位私塾先生的收费比韩宏高出许多,这让家里的开销陡然变大,虽然最初的束脩由罗依赞助了一部分,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还是更希望自家的裁缝店生意能好起来,而这涤棉稀罕得很,再加上又快过年了,人人都要做新衣裳,应该能够成为生意好转的契机。
罗依也是想着快要过年了,所以才特意多买了几块布,因为他们全家八口人一起把涤棉衣裳穿出去,那绝对是个不错的广告效应,只要这镇上的人识货,她的生意就差不了。
腊月,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了。罗依深感时间紧迫,没有片刻耽搁,就坐到了制衣台前,准备做新衣裳。而今裁缝店生意惨淡,根本无事可做,人人清闲,于是除了要念书的罗维和罗长吉,全家都来帮忙。
罗依擅设计,罗久安和罗成擅裁剪,高氏和罗裳擅绣工,常氏踩起缝纫机来,也是架势十足,有了这些新老裁缝们帮忙,罗家裁缝店简直就成了流水车间,短短一天半的时间,七大一小八件衣裳就全做好了。
罗久安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从业经验的老裁缝,对这种速度感到十分惊喜,特意把缝纫机好好研究了一番,并同大家商量,若是以后生意好转,一定要把这东西多买几台回来。
然而此刻众人的心思都不在缝纫机上,眼神直朝新衣裳上飘,就连才刚下学的罗维和罗长吉,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瞧。
罗久安只得无奈地挥了挥手,道:“都试衣裳去罢。”
众人一片欢呼,眨眼间就把属于自己的那件挑了出来,回房换去了。罗久安好笑地摇摇头,却被高氏拉了一把:“愣甚么呢,还不赶紧去换衣裳,这可是阿依的一片心。”对,这是罗依的一片心,罗久安连忙抓起新衣裳,随高氏回房换去了。
一时众人出来,到裁缝店站作一排,争相照那全身镜。罗裳身上,用的是那块石榴红的涤棉,这颜色本来是罗依给高氏准备的,但高氏死活不肯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只得给了罗裳。不过罗裳皮肤白,很衬得起石榴红。
这件褙子,因为本身颜色极艳,所以就只在袖口领边滚了些素色的花边,以免太过花哨。这件新衣,还是照着之前的设计图做的,款式寻常,只在前襟处缝了搭钩,罗依将其一一扣起,神色愉悦,显得很是满意。
常氏穿的却是新款,杏黄色的褙子两侧没有开衩,直垂而下;而且通身都没有安花边,仅在下摆处绣了些小花,以增加坠感;袖口处钉了两粒装饰用的扣子,但前襟没有安搭钩,而是以一条腰带将衣裳束起。远远看去,真有些现代风衣的味道了。罗依这对这件衣裳最为满意,也很庆幸家里有常氏这么个勇于尝新的时尚人士,让她的设计能够变作现实。
罗依自己的褙子,和罗裳的差不多,只不过是洋李色的。以她的本意,是想做一件新款的,但看常氏好像并不愿与人撞衫,于是只得作罢。
而高氏的藕荷色褙子,则中规中矩,没有作任何创新。不过她对这身衣裳特别满意,直拉着罗久安念叨,说这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看的褙子。
三大一小四个男人的衣服,则就简单多了,一律窄袖长袍,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颜色上各有不同。罗成是藏青色、罗维是卡其色、罗久安是浅灰色、罗长吉则是天蓝色。
果然古今中外,男人的服饰都不如女人的变化多彩,特别是这个朝代,成年男子几乎从来不穿鲜亮的颜色,只爱黑、白、灰等暗淡的色调。
罗依正想着,忽见一只包袱横空出世,在空中划出一道嚣张的弧线,直落到制衣台上,把剪刀、尺子等物砸落一地。
满屋皆惊,齐刷刷地扭头朝外看去。门外,街边,一匹高头大马立在那里,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也无,神骏非常;比马更为神气的,是那马背上的人,眉目俊朗似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偏嘴角却啜着一丝邪笑,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握马鞭,身上明明是一件低调的玄色袍子,却偏穿出了无比张扬的味道。
待得他干脆利落地飞身下马,大步走进店里来,罗依才发现,那玄色的袍子上,遍织金线小狮子,真可谓是华丽非常。
那男子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都积聚在他身上,直奔制衣台前,拿那镶满各色宝石、流光溢彩的马鞭敲了敲台面,开口问道:“这衣裳,是出自你们店?”
他的声音颇具磁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挑衅意味,罗依正分析他是不是来踢馆的同行,就见他眉头一挑,目光依次扫过店中众人,连罗长吉都没有放过,再开口时,语气笃定:“就是这里了。”
甚么这里那里?罗依正奇怪,就见才从门外飞进来的包袱,再一次腾空而起,直奔她怀里,罗依下意识地接住,茫然四顾。
那男子显然很不满意他们的这种态度,不耐烦地敲敲制衣台,道:“快说,这衣裳是出自谁的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所问的,是这只拿织金缎做的,比普通人一身的行头还要贵的包袱。罗依连忙将其打开,罗久安拿出里面的衣裳,抖一抖,展开来,却原来是一件水红色的褙子,腋下未开衩,前襟有搭钩。
咦,这不是范景明买去,快马加鞭送给了他姨娘的那件么,却怎么在此人的手里?
罗依把包袱皮递给罗裳,伸手模了模那料子,光滑挺括,没错,就是涤棉。她转回身,冲那玄衣男子点点头,道:“这件衣裳,是我做的,不知客官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