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工首是世代军隶匠户,铁匠手艺在整个福建都司匠营里若说排第二,那就没人敢居第一。难得的是,这老爷子木工手艺也是颇通的,时不时还好整些个新鲜玩意儿。虽说是一把好手,可在匠营几十年,也不过是个给人呼来喝去的角色,亏的是威望高,脾气也好,倒也没给穿过小鞋,不过每年赚的银钱也就是刚够一家吃饱而已。
自从得冯虞提举调到寿山工坊任工首,每月月钱是从前二十倍不止,还是半个官的身份,自然是春风得意。今日冯大人专门派人来找,黄工首收拾收拾赶忙奔着府城来了。不过老爷子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马背上让那亲兵牵着,等到了冯虞府上,已经黄昏时分了。
两人见面时,冯虞正打算吃饭,见着黄工首赶忙招呼:“老爷子,这一路赶来辛苦了。没吃饭吧?来来,这边坐下,一道吃几口。跟夫人说我不过去吃了。哦,再拿副碗筷来。”这最后两句是对身后使女吩咐的。
黄工首进了沁园之后一路走来,看得是眼花缭乱。他出身军隶匠营,半辈子在工坊、军营厮混,偶尔进过些官署,却从不曾见过如此华贵的宅院、如此好看的内院山水,便如入了画中一般。晕晕忽忽地见着冯虞冯大人,竟要与他同桌吃饭,那还得了。黄工首赶忙推辞,“大人,这如何使得,折煞小老儿了。那个……我,不饿,真不饿,您只管慢用,小老儿等上一阵便是,顺道看看这里风景,哎,太好看了,小老儿不知如何说来才是。”
冯虞笑道:“老爷子不必拘束。坐下说话。行了半天的路,如何能不饿?随便吃些,也没什么好菜。你爱看这园子,待会子吃过了,咱们一边说事一边四下走走便是。”说着,直接将黄工首摁到了椅子上。
黄工首只好喃喃谢过,心下琢磨着。冯大人这样的大官,跺一脚福建便要颤三颤的任务,家中菜食必是不尽的山珍海味。也不知自己几世修的福分。今日里也能尝上一回。等饭菜上来一看,却是几个家常菜色,煎蛋、素炒青菜、爆炒双脆、过油田鸡,还有个红菇炖小母鸡。虽说比一般人家的伙食要好上许多,可与黄工首心中所想落差太大。
“大人,每日您皆是如此用餐?”
“啊?哦,今日算着你要过来。加了两个菜。往日里我与家人同桌用饭大致也是这四五盘。若是一个人用饭,两个菜加上肉松、皮蛋、豆腐、大头菜之类两三个小菜就成了。”
“嘿嘿,我还琢磨着大人这么大个官,必是日日山珍海味的方能下口。”
冯虞听了大笑,“老爷子,一个人哪吃得了那许多,有这三两碗尽够了。若是总吃那些个好的,早晚要喂成猪了。若是得了三高,岂不是……”
“三高?”
“啊?”冯虞一愣。说漏嘴了,这要再往下絮叨,还得解释什么叫血脂、血压、血糖,只怕半个月都说不清。“哦,没什么。意思就是……你看见有些个士绅商贾大月复便便那模样吧。就是那等德性了。”
黄工首听了这番话,越发觉着这冯大人不同寻常官宦。身上不改平民气息,一时间越发亲切起来。“大人好见识啊。听人说,粗茶淡饭方保益寿延年。小老儿看那庙中地老和尚,只吃些素食,反而是高寿得多呢。”
“正是这道理。”
这时,使女给两人端来大碗的稀粥,冯虞与黄工首相视一笑,埋头就吃了起来。黄老爷子这时虽说还有些拘束,可是面对这等这喷香的菜食,早已是馋虫大动,也顾不得太多了。冯虞见他吃得香,不觉也是胃口大开。转眼间,两人风卷残云,几乎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待放下碗筷,冯虞大笑,“就属今日这一餐吃得痛快。”
这时,边上使女给二人端来茶水,黄工首捧起来就要喝,却见冯虞冲他打了个眼色,便是一愣。却见那使女捧来个水盂,原来这盅茶竟是漱口用的。那使女又给两人递上热手巾,黄工首暗想,虽说饮食颇有节制,可别处这冯大人还是挺讲究的,毕竟是大户人家。
冯虞这时已揩了手,起身说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老爷子,咱们到园中走动走动罢。”
两人顺着回廊往前溜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爷子,之前都叫你黄工首,不知大名是……”
“大人太客气了。小老儿名黄道,嗯,黄道吉日那个黄道。”
“这名字好。可有字?”
“咱们穷人家哪有那讲究,有个像样名字就不错了。匠营里叫个老二老三的多得是。”
“噢。看你今年可有六十了?”
“嘿嘿,五十三。吃咱们这碗饭地卖的是力气活,老得快。”
“不过你这身子骨可还结实的呢。嗯,新设都百工使司之事听说了吗?”
“听说过。恭喜大人,官又大了。这百工使司可是总管咱们匠户地?”
“总管是说不上,毕竟各有归属。不过,能调进咱们这都百工使司的,都得有一套好手艺。咱们这边要做的东西,不做则已,要做便得做最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咱们手上产的,多是要贡入内府的。有些个弄不好还是皇上指名要的,你说咱们这衙门紧要么?”
“如此说来,这百工使司可算天下第一工坊了?嘿嘿,老汉可算一个?”
“现下本官手上几家工坊,必是要抽几个顶梁柱过去地。回头还要行文各州府,挑选各行精干工匠发来。至于黄工首你么——”冯虞看着黄道眼巴巴地神情,不忍再卖关子,“那是少不得的。不但要调来听用,本官还打算向朝廷保举,荐你出任从七品经历一职,可有疑议么?”
听冯虞说居然还要给自己个官做,黄道瞪大双眼盯着冯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冯大人,您、您是说要让小老儿我……当官?”
“是啊,就是你黄道!从七品经历。”
黄道使劲晃了晃脑袋,又拿手指头伸进嘴里咬了一下,疼!看着老爷子指头上的牙印,冯虞忍不住笑了,“黄老爷子。没听错,本官是打算抬举你一回。这官呢比县太爷要低上一点,平素职事一个是要帮着本官带好那些个工匠。再一个便是要帮着本官琢磨些新工具、新东西出来。此外还有一条,就是工坊生产各节都需时时查问,若有不妥之处,便与本官提出,以便调理。说来与往日工首的职事差不太多。只是如今你要管的,不是原先那几十上百号人,日后只怕要多上许多。再则。不单只管工艺之事。上游下游之事,如今都得留心衔接。尤其是须用心研发新工艺、新工具。这个,比其他诸事都紧要十分。”
看黄道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冯虞又说道:“老爷子,你看这园子可好看?”
“好看,太好看了!”
“何处好看?”
“这园中有山有水,别处是难得地。”
“呵呵,日后咱们都百工使司衙门便要落在西湖边上,日后。那湖水可比我这小池子更大上百倍,偌大的西湖便是咱们后花园了。”
听了这话,黄道地嘴张得越发大了。整个西湖都是后花园?那得是何等规模!咱们这都百工使司,啧啧,毕竟是皇上亲自下旨设立的。在工匠堆里。也算是万岁梯己人了。我这五十来岁半入土的人,竟然也能穿上官服。这可是往日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到的事……
黄道跟在冯虞身后瞎琢磨着,冯虞下头说的什么一句不曾入耳,直到冯虞收住脚步,回头大声问道:“老爷子,琢磨什么好事呢?”黄道这才一激灵,明白过味来。“大人可有吩咐?”
冯虞摇了摇头,“还想着当官地事哪?看来方才本官是白说了。这么着,同到我书房去,这些日子画了个草图,你来看看可行与否。”
进了冯虞书房,黄道吓了一跳,只见书桌上、几案上摆地全是大幅白纸,上边画的似乎都是各式各样地工图,连地上都落了几张。冯虞见黄道神色不对,四下看看,“嘿嘿”一笑,“这几日满脑袋都是工图,顾不上收拾了。桌面上那张铺开的才是成品,你来看看。”
黄道转到桌案后头,俯子,对着那图样仔细研磨,半晌之后抬头问道:“大人可是想藉着水力来做何事?这图小老儿还未全看明白。”
冯虞听了凑到一旁,一边点指工图,一边解释着:“本官打算,在河边空地上挖个大坑,坑里做个铁质的大水箱,水箱顶连一个带闸门的进水口到河里,水箱下方另设一个带闸门的出水口,再做个比水箱小一号的木筏,木筏上连一个这样的铁拄,铁拄连到另一跟长铁拄上,这便是杠杆了,之后再将杠杆与固定在地面地立柱相连,杠杆这头连上模具,这便是水力冲压机了。要用地时候咱们关闭水箱的出水口,打开进水口,水进入后木筏就会升起,便会带动杠杆另一头的铁制模具落下跟下半部模具合上,若是在模具合上前注入铁水,便可铸造大型铸件。若是大模具中包含多个小型模具,这一下下去,便有许多成型了。你看这东西可使得?”
黄道没有立时回话,而是趴在工图上细细看了一阵子,好一会儿工夫方才抬起头上。“大人这果然是奇思妙想!如此一来,往日人力所不能为的一些大构件便能做得成了。只是这水箱、木筏须多大合适,都没细数目,不好办些。还有,这杠杆与立柱相接之处不知是如何处置,大人这画中不曾交待。这是极紧要的。此处又得是活的,还得能承重,须悉心规划才是。依小的看来,只怕还须在做粗几分才能承得住。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