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的十二月,北京城外。在这接近年末的时候,天下解送税赋入库,这通往京城的几条驿路成天熙熙攘攘都是人,大运河终点通州亦是船来船往络绎不绝。此外尚有受召入京城述职的官员或是前来参加元旦大朝的各地封疆大吏,无数的贵人富商云集在四九城之内,倒显得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进入城郊之后,朱宏燚陆陆续续看到过好几趟豪华大车从旁边经过。倘若说自己这行人的黑油车在这年头已经算是够高档的了,那么那几辆豪华大车则是称得上奢侈,那上头飘来的丝竹靡靡之音,还有那些犹如钉子一般扎在四周的护卫,则是流露出一种森严气象来。
自然,赶车的车老大每每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立刻慌乱地退避三舍,用他的话来说,这些横冲直撞的大车不是勋戚皇亲就是高官,一个都惹不起。
天子脚下贵人多,朱宏燚自然不会自负到以为自己能够和那些真正的权贵抗衡,少不得夸赞了一番车老大的谨慎,又打赏了几个。此时,他披着大氅坐在车头,眼看车老大给好几辆看起来大有来头的车让了位子,最后一个徐徐靠近城门,他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人,前头是河南布政司解送今年的税金,所以大约要耽搁一会。”
见那车老大陪着小心,朱宏燚便笑着点点头道:“这么多时间都等了,不在乎这么一丁点功夫。”
华筝和华琴此时也出了探出了头。听到这话,华筝忍不住嘀咕道:“这天子脚下就是规矩多,要是在辽东,谁敢挡在咱们前头?”
朱宏燚却撇了撇嘴:“这是京城又不是辽东,休说是咱们,就是老师素来也不招摇。在这里必须谨慎,这任何一辆车上说不定都能下来一个有来头的文官武臣,到时候弹劾一本,别说我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家里。”
“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华筝素来便是个火爆性子,听了这话忍不住瞪大眼睛道:“你也是五品官,还要皇亲贵胄,难道还怕他们?”
朱宏燚叹了口气,他这个皇亲贵胄还真是拿不出手,如今的皇亲贵胄多达十余万,论资排辈起来他又能算个什么?
“好了好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少争两句,想让别人看笑话么”
华琴见朱宏燚情绪不高,只得出口喝止了妹妹,对于自己妹妹这一路上变着花样跟朱宏燚抬杠,这半个月她不知道劝了多少回,脑袋都有些发涨了。华琴知道华筝那是对朱宏燚要娶那位张家大小姐表示深深的不满。
此次朱宏燚回京述职,顺便同那张家大小姐成婚,本来朱宏燚是不打算带她们姐妹来的,怕得就是她们受气。但是华琴觉得,既然已经决定跟朱宏燚过一辈子,那么这个张诗雨是不能不见,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所以一路上她只能暗暗的安抚自己的妹妹,因为她也看出来了,朱宏燚也很烦心。
好在华筝虽然性子急,但还算是听得进华琴的的话,当下冷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瞧见这光景,朱宏燚也只能暗自叹了口气,对于华筝的不满他当然清楚,不过谁让当时自己要去招惹张诗雨,结果就被她老爹给套牢了。说起来也还是他对不起华筝姐妹俩在先,人家发发小脾气也是应当。
此时,车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震动,他伸手在舱壁上一扶方才稳住了身子,然后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嚷嚷。
才刚进得城内,朱宏燚一眼就瞅见了不远处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人。
“老王”
那中年人听得这一声立刻转过头来,看清楚发声的人便朝身后吆喝了一声,旋即提着前头的袍子下摆一阵风似的奔了过来。待到近前,他笑呵呵地一撩袍就要下拜行礼,膝盖才弯下去,这胳膊却被朱宏燚严严实实地托着,于是他便顺势站起身,脸上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姑爷。一别两月,我还以为你把我老王给忘了呢”
“老王,我就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想当初若没有你为我挡那一箭,我如今哪还有命在?”
“些许小事,那不过是我老王的本分而已。这点子小事姑爷您居然还记得,小的实在是担当不起”
王璐春此时乐得连嘴都乐歪了,还待再奉承几句,忽地瞧见两个衣衫华丽的女子已经是来到了朱宏燚身后。此时此刻,他立刻收起了那上翘的嘴角,露出了恭敬得体的微笑,上前极其利索地拜了下去:“华琴小姐、华筝小姐”
刚刚这边两人见面寒暄的时候,华琴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华筝,直到等他们说了几句话方才慢慢赶上来。此时见那王璐春拱手行礼,华琴赶紧回礼,笑道:“我们姐妹都年轻,可经不起王侠士如此大礼。更何况王侠士还是元晦的救命恩人。我和妹妹都是头一次来北京城,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你多多提点,免得我们行错了地步闹了笑话。”
“岂敢岂敢,华琴小姐这一说岂不是折杀了小的?”嘴里这么谦逊着,王璐春旋即转过身对一群穿着整齐号衣的健仆沉声发令道,“赶紧把姑爷和二位小姐的东西搬到自家马车上,小心别磕着碰着还有,再到车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拉下了,再打赏那车夫几两银子”
他忽地又转过头来,低声问道:“姑爷的行李中,可有什么要紧东西?”
朱宏燚微微一笑:“我们此次前来也没带什么,就是在辽东猎到了一些兽皮和采办了一批高丽参,算是送给老公爷的礼物,眼下是华琴管着,烦请老王派人照应一二。”
王璐春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有心了。老公爷一定喜欢”
这入城原本是坐轿最便利,不过英国公乃是武将世家,府中倒是没那些讲究,而朱宏燚闷了一路便坚持骑马,王璐春笑着应了。等看见往日活泼无比的华筝跟着华琴规规矩矩的进了轿子,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华筝这丫头为了朱宏燚竟是硬生生连脾性也改了。
北京乃是四大古都,这帝都不单单流转着一种富贵之气,经过朱棣的营建更有一种雄浑大气的磅礴。华筝和华琴透过车窗看着繁华街市人流攒动,看那些华冠丽服的官员,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寻常百姓,看装饰华丽的马车,看打马飞驰的各路使者……总而言之,比起也路上走过的那些县城,北京毕竟是今日之国度,便让人生出一种在天子脚下的渺小来。
朱宏燚本意是回自己中状元之后御赐的那个院子,但谁想到王璐春直接笑道:“姑爷,您原本那个院子如今是卢大人住着,再说令堂和令弟、令妹都来了,那么小个院子实在住不开。老公爷已经为你在国公府左近添置了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充作新房,还一并置办了千十亩地。”
朱宏燚小吃了一惊,没想到英国公张维贤对他还真是重视,把女孙给他了不说,还没完婚就先送了院子和田产。他可是知道北京城寸土寸金,不说那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就是那千十亩地的手笔都不小。当然他更吃惊的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便宜老娘和弟弟妹妹都来了。对于他们,朱宏燚的感情还真是很复杂。
英国公府坐落在户部街北街,这三间兽头正门前头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大门紧闭并无人进出,顶头挂着黑底金漆匾,别显公府威严。而王璐春说的新宅子,还真是不远,就在一条胡同里,隔不了几步路。据说原本也是某一家勋贵的宅子,但是家主犯事被夺爵流放,英国公就盘了下来。
一行人进门了,却是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到门口搬行李。说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可走了老半天还只是刚刚到第一层仪门,朱宏燚脸色愈发的惊奇,等到再穿过一处正堂大厅,看见那内仪门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奢侈了。那规制竟是比自家原本的御赐的宅子大五倍不止
王璐春乃是外人,早在仪门之外就退避了,此时引路的便是几个婆子。虽然都是年过半百,但几人的发髻却梳得纹丝不乱,隐隐几根白发非但不显得苍老,反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庄重来。跟在后头的朱宏燚见她们走路一丝声息也无,那裙摆甚至只是微动,不禁为之叹为观止,心想自己母亲身边那位顾大娘虽说有那么几分气派,比起这几位还是大大不如。
绕过了穿堂中的大理石插屏,前头便是一个敞亮的大院子,迎面是一排五间上房。居中一间的门口肃然站着六个身穿浅紫色衣裳的年少丫头,俱是低头屏息垂手侍立。等到众人近前,六人方才齐齐屈膝拜了下去,异口同声地说:“老爷万安。”
此时里头亦有人高高打起了帘子,于是那婆子领头,朱宏燚居中,华琴、华筝在后,三人鱼贯而入。等到进房之后,朱宏燚方才看见一个身着大红的中年妇人坐在当中,两边站了七八个姿容不俗的女子,有桃红的茄紫的女敕黄的,俱是好奇地朝他们这边打量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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