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真心话之后,闻风偷偷抬起头,想从许徽的脸上窥见自己的未来。但仅仅一眼,他便忙不迭的低下头,大失所望的同时,还多了一丝隐隐的畏惧。
许徽的表情平静且淡薄,眼角眉梢的弧度都透着一股子温和的意味,优雅完美,找不出任何瑕疵,也无法从中看出她一丝半点的情绪。
这样的神情,在闻风二十多年模爬滚打,跌宕起伏的人生之中,只见过一次——在他九岁那年。
那时候,他的祖父与父亲还是微末小吏,他的兄长有资格参加定品考核的,他便一道跟去见了世面,却被同龄的世家子弟刁难,恰是京兆郡的尹郡守为他解了围。
出身北姓世家的尹郡守并没有鄙薄闻风寒族的出身,反倒在解围之后,温言勉励了他几句,让他感激得直流泪。直到慢慢成长懂事之后,他才明白,对方温和的态度与勉励的话语,都是基于自身良好的教养,以及高高在上,没必要与一个小人物计较的地位。从而不给予任何人难堪,不做任何让人落话柄的事情,亦不会让人窥见自己真正的情绪罢了。
但是,一郡之守,与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贵女……怎会有一般的神情与气势?是世家都这样,还是……
还没等他多想,就听见许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认为,他们能调动多少人来对付我们,又会采用怎样的计策呢?”
闻风听了,立马收起方才胡乱漂移的心思,恭恭敬敬,还带了几分谄媚地说:“流民队伍看似浩大,实则各为其主,虎头能调用得,顶多是本家以及嫡系一两百个兄弟,再唆使煽动个几百人罢了。他与狼头都是一样贪婪自私的性子,定不会将动静闹得太大,惹得旁人参合进来,分享成果。”
许徽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中也多了几分玩味:“分享成果?”
闻风知说错了话,忙不迭求饶,若非双手被缚,他定能左右开弓,将自己的脸打成猪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这不过是狂妄自大,愚昧无知之徒的浅薄想法,说出了污了女郎的耳……”
“无妨。”许徽对他的表演,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待他小心翼翼地说完之后,方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是,是。”闻风连连磕了三四个头,才继续说,“吕公谨慎有余,锐气不足,纵然知道这件事,也只会按兵不动,借此观望。依小人愚昧浅薄的见识,出主意的狼头定不会让手下大肆劫掠粮食,而是会做出攻击亲眷队伍的样子,迫使部曲手忙脚乱,从而劫掠贵重物品,打算借此出售……”
说到这里,他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辗转飘零十余年,不知换过多少个主子的闻风深知,任何人都不喜欢有别人比自己聪明,至少不能显得比自己聪明太多,尤其是自己的手下。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度量大,涵养好,能忍得下这件事,并为之感到喜悦;有些人则心胸狭隘,在显得处处不如手下之后,就会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再不会给予重用。所以,说一半留一半,已经成了闻风的习惯。
许徽轻轻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你带来的情报很有用,秦九,带他下去。给他一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你们凑一份多余的干粮出来,让他填饱肚子;再让他用灰模一模脸,省得待会被对方认出来。”
听见许徽的话,闻风眼眶就红了,他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才被众多部曲带下去。
不得不说,但凡姑娘,都有些颜控,见闻风猥琐的样子,饶是许徽身旁的女性死士,心中也略微不喜,极瞧不起这等小人。见闻风差点流泪,待他走后,阿双才轻轻哼了一句:“幸好他还知道感恩。”
“他是装的。”许徽眼皮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实,“真正的他,根本就没对我这小小的恩惠有半分触动,不过是做出大家期望的样子,以免显得自己不知好歹罢了。”
听见许徽这样说,被洗脑得以许徽为神的女性死士们,都或多或少露出愤怒的表情,略微暴躁或者说泼辣一点的阿双上前一步,凛然请命:“女郎,请允许婢子去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顿”
许徽轻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没事,待我给他安排一个普通的小吏之位,冷落他一段时间,高傲如他,就会想方设法来找我了。”
“他?高傲?”哪怕是最镇定的阿元,也有些绷不住,略带结结巴巴地说,“女郎,这个闻风,哪里有半点高傲的样子?”
别怪她们定力不够,实在是闻风一路上来的表现——猥琐、谄媚、逢迎拍马、见风使舵……哪怕知道他对形势判断得不错,有那么几分才华,也被他的举止,尤其是那张不自觉皱成一团的脸给磨光了。眼下听许徽竟说闻风极为高傲,她们怎么可能不吃惊?
见平日几个八风不动的女死士都露出惊讶之色,许徽轻轻笑了笑,想到闻风暗地里评估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兴趣的同时,也随意解释道:“他出身寒族,读过许多书,又模爬滚打,练出一身隐匿与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让这样的人与粗汉莽人混在一起,纵迫于生计压力,一时臣服,也不会改变他心中的轻视。尤其在发现那些人都不如他,却任用亲属不重视他的才华之后,他的心里就更多了几分偏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明知世家孤傲,不与非类为伍,纵然通风报信,被杀的可能依旧极大的情况下,选择做殊死一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高傲,又怎么可能忍受以他的才华,不过是个区区小吏的地位?”
对许徽的判断,诸位女死士素来是极信服的,不过,大概是闻风的言行举止给人印象太深,阿双低下头,心中嘀咕那家伙不过一点小聪明,哪里有才华了?
见到阿双的举止,许徽想都不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再度微笑起来。
这么多年辗转飘零,闻风习惯了藏,习惯了自保,遇事都缩在后头,自然不会将全部的才华展露出来。不过,她有办法慢慢逼,更有时间慢慢磨。
许徽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她看到了,闻风眼底燃烧的熊熊野望,那是曾经呆过云端,又掉入污泥之中的人,对重回富贵世界无与伦比的渴望,以及近乎偏执的执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望着闻风远去的方向,许徽勾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微笑,“又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