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费章节(12点)
听见“一切从权,强行征兵”四字,楚恒心头一紧,压在心底多年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
二十多年前,胡人侵占大半个北地,打到上党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不得不直面残酷的战争——前线的兵死得差不多后,被连连失利逼得眼睛通红,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胥吏们的带领下,冲进家门,不由分说,更不顾妇孺的哀求与尖叫,就将个儿稍微高一点的孩子与头发花白的老人悉数带走。
不,与其说带,倒不如是抢。
这些被抢到军营里的老人与孩子,没接受过半点训练,只发给一根削尖了的木矛,就被驱赶着上了战场。前头是呼啸的胡人骑兵与连绵不绝的箭矢,后头是紧闭的城墙与同样密集的箭雨,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与那么多阵亡在战争中的少年相比,楚恒是幸运的,因为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又曾死乞白赖缠着一个游方的郎中,央对方教了自己一些简单的字。在被抓到军营后,因为极度的惧怕,在兵士要驱赶他去先锋营的时候,他谎称自己看过好几本书,能说会写,才得以被当做珍惜人才,分在后方整理文书。
楚恒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真正认得的字,不超过三百个,会写的更没有五十个。初抄文书的时候,文书上的字,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只得将之细心描摹下来,并想尽种种办法,拼命去学。
若在盛年,凭他那拙劣的技巧,自然糊弄不了几天,可战火来临,谁还会与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哪怕同僚猜到他的糊弄,也都默契地为他打掩护,并在初期为他分担一些困难的工作……跟着他一起被带走的少年们,尸骨都难以寻觅,唯有他活了下来。饶是如此,却也落下了惜命到近乎病态,听不得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见不得火光的毛病。
楚恒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征兵一事,他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所以,听得许徽此言,楚恒便犹豫道:“若是激起民愤,对局势实在是……将军,咱么是不是提高赏……”
“提高赏金?别说我没这么大权限,上党没这么多地,哪怕有,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楚恒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许徽的火气算是彻底被点爆,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杀气,“我从前就说过,祖父对这帮子流民太好,偏生祖父在这点上异常固执。我劝谏了祖父好几次,说按咱们上党收税的方式,少说也得让流民纳七成的税,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能吃饱,省得将这群家伙养得太好,到时候用都用不了,偏生祖父不允,还破天荒让我跪了三天祠堂……”
楚恒越听,越是心惊肉跳,真想找个什么将自己埋起来,装作不存在。
他心中清楚,许徽到底年少,经历的阵仗少,又带着傲气与优越感,才会在连连受挫之后,有些失态地自言自语。但等她反应赶过来,若是有容人之量还好,若是没有……自己定会倒大霉。
许徽的确有些失态,因为关于流民的处置,乃是她与许泽为数不多的意见分歧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许徽永远不明白,许泽为什么尽量想给予百姓好的待遇,让他们吃饱穿暖,连流民都拥有此类权力。在她的心目中,隶属本郡的百姓自然要好好对待,才能让他们誓死效忠,可流民……说句不好听的,这群人就是饿疯了的野狗,哪里有好处就巴巴地赶过来,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四散奔逃,被逼急了也会毫不留情地咬人。
对于这种漂泊不定,对上党郡没有丝毫归属感,随时可能反咬他们一口的流民,自然怎么压榨利用都不为过。许徽的意见是,不仅让流民交纳高额的税务,还得向他们征调一部分田租与物调,确保他们每天在半饥半饱,却比流亡之前好了许多的状态。这样一来,不仅能得到更多的物资,哪怕流民们真怀有什么异心,也因体力不足,又无精良器械,一时半会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如此行事,非但能让之前饱受压迫的流民们暂时安定下来,日后利用他们做什么也方便。
这一策略,许徽想了很久,斟酌考虑,日夜删改,历经月余,方自信满满地对许泽建议。也唯有她这种特殊的身份,才能自如地对许泽提出各式意见,都不会被怀疑。谁料许泽闻言,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命许徽在祠堂罚跪,好好反省。
许徽本性极倔,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就怎么都不肯承认错误,才生生将四个小时的罚跪延长成三天。许泽也知许徽的建议才最为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接受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又见识了这个时代百姓的艰辛,从而有着异样的坚持。别的郡,他不能管,也管不着,但在上党郡,他尽自己所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
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独有骄傲与坚持,养尊处优,习惯了利用世家资源,哪怕两世为人,都始终高人一等的许徽无法,更不能理解。她心中的不忿与不解,都被许泽以强权镇压下去,却未曾磨灭,尤其在遇到了这种事情之后,更是增添了几分怨气。
许徽极敬重许泽,自不会觉得自己祖父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她只认为祖父仁厚,连流民都给予优待。偏生流民们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就有些不知好歹,不懂得天高地厚。连地都是租借的,却在上党危难之时,连人都不敢出,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倘若说在此之前,她对强行征兵还有些心理负担,愿意拼着父祖及旁人的责罚,许以重利。眼下的她,当真是半点愧疚都没有,略略冷静下来后,想也不想,张口便是一连串地指令:“寡妇当家,抑或家中独子的流户,暂且不去考虑;家中两到三子的流户,强征次子入伍,违者斩;家中儿子及四个的,掐头去尾,旁的一道弄过来;家中三世、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均分一下,确定都有人养老送终之后,将多余的青壮全拉过来。”
楚恒胆战心惊地听着许徽的命令,已经有些不确定她到底要征多少人去战场,只想着若是流民乱起来,许徽带来的一千五百人,以及襄垣县的三百州郡兵,还有几十个衙役之类够不够镇压。未料许徽歇了一口气,又快速地吩咐道:“流民之中,既有单门独户,便有宗族抱团。桀骜不驯的宗族,同样按照我说的来;领袖稍微圆滑些,或者干脆是老人,青壮又上了百人的宗族,勒令他们百名青壮之中,弄五到十个过来即可,不许超过一成之数。”
楚恒一面快速急着许徽的命令,一面揣摩她的含义,琢磨了一会儿后,免不得倒抽一口冷气。
人都有攀比心理,见自己过得比旁人好,心中就舒服;见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就嫉妒眼红。若是许徽公平征调,一视同仁,大家心生不忿,由宗族大户挑头,散人当前锋,还真有可能被他们闹出乱子。偏偏许徽却玩了这么一出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们造反的后路。
流落到旁人的地盘,还能给当地县令留下“桀骜不驯”印象的,首领的心机自然深沉不到哪里去,估计就是一把子蛮力好使。偏偏这种人的匪气还很重,自以为很豪气很义气,看不起尽量与官府打好关系的人,却不知这是生存的智慧,不懂得收敛的他们才是傻瓜。
可想而知,这种脑子不好使的人,若是听见平日自己瞧不起的对象,百人里头只要抽一到十个人,他们这边却至少得被带走三十个人以上,矛头会冲着谁去。而被优待的宗族,自以为官府向他们示好,为了应付矛盾,也为了更进一步,必定与官府靠得更拢。
流民们本就是一团散沙,无人领头绝对无法成事,许徽这一计,轻轻松松就将后患免去,着实高明。
见她这么快就应变了过来,楚恒再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惯会挑事的流民大户,都很有些力气,若是……”
许徽望着楚恒,眼神凛冽,有若刀峰,语气中满是森然的意味:“有力气?很好,征兵就需要有力气的人我会派兵过去,协助衙役与胥吏们行事,稍有反抗,格杀勿论”
“派,派兵?他们也修建了小型的坞堡,也有自制的弓箭……”
“那又如何?”许徽冷冷道,“祖父早有规定,流民修筑坞堡不得用太坚实且珍贵的木材,更不能引水为渠,若真敢负隅顽抗,直接点火烧了便是。这点油脂,我还不缺”
许徽这句话中的血腥意味着实太过浓厚,楚恒听了,全身都在不自觉地打颤,好容易稳住了呼吸,才做着徒劳的努力:“这,这对您的名声,实在是……”
“名声?”许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满是讥讽与不屑的意味,“楚县令,你莫忘了,现在的我是个将军,而将军,不需要好名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