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进入谢安和王彪之耳中,谢安倒是不置可否的样子,王彪之淡然一笑,内心暗叹一句后生可畏,又看向陪坐在旁的刘霄问道:“二郎,我很想听听你这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刘霄略为整理一下头绪,又看向谢安,待谢安点头默许后,正容娓娓述道:“自庾氏、殷氏北伐失利,庾、殷两氏颓丧,就此一蹶不振。而桓温携两次北伐得胜之威,桓门五子俱封藩镇,镇守一方,今日能与之相匹的人望大族,不过寥寥。桓氏明面与我谢氏交好,实则深忌之,叔父若接豫州,定不会让桓氏翻云覆雨,于桓氏百害无一利,桓氏定力阻之”。
“嗯,正是如此”,王彪之点头道,一面又示意刘霄继续往下说。
“然桓云刺豫州,桓氏进一步坐大,恐怕天下公心于国者皆不许,此为底线”,刘霄句句深入,直达要领,“两相争锋之下,则事不可料也。然则,如若朝廷在叔父和桓云之外,另择人选刺史豫州,既让桓氏能够接受,又让公心国事者满意,则豫州之事可解”。
刘霄很少长篇大论,一旦侃侃而论,却也有理有据,周到缜密,听得谢安和王彪之二人接连点头。
王彪之有意试试面前谢家二郎的见识,继续追问道:“以二郎之见,豫州选何人接任为好?”。
刘霄再次看了看谢安,不见他又制止的意思,于是一字一顿道:“无他,我三叔父谢万”。
谢安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忧。王彪之则是一惊,然后面色凝重地权衡起来。
谢安对三弟谢万是了解甚深的,这个三弟虽有才气,但善自炫耀、傲然不群,真要独自镇守经营一方,担当方面之任,恐怕器识才具有所不足。不过长久来桓氏一门与谢氏交情不断,谢安了解谢万秉性,桓温未必不了解。不过,世易时移,三弟谢万身上的缺点,却成了谢家能够继续经营豫州的最大优点,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般滑稽了。
“叔虎,依我看,小子之言可行”,谢安明言表示赞同,“还请叔虎还朝后细细与王爷商量,如有上乘人选,我谢家也不是非要把持豫州不放”。
后半句就是套话了,王彪之自然听得出来,谢家苦心经营豫州十数年,岂是说放手就会轻易放手的。只不过谢家掌握豫州,于公于私都不是坏事,身为琅琊王氏族人,当前形势下甚至有心促成谢家继续掌控豫州。昔日堂叔王导,之所以能辅助元帝司马睿在南渡建康后继续搭起大晋这块牌子,精髓在于大族平衡,这一点王彪之深以为然。
“安石,为何你谢家人才如林之盛呀!”,王彪之笑道。
谢安淡淡一笑,不自觉地看了看旁边的刘霄。
笑谈间天下大事已定,不等谢家丧事办完,王彪之连夜赶回国都建康,于次日面见会稽王司马昱,把和谢家商议的结果细细禀明,司马昱当即点头同意,命尚书省拟诏后呈皇帝司马聃御览。再一日,诏令出,迁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持节、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兼豫州刺史。
谢万于大兄谢弈丧事之后一直没有回吴兴郡,谢安已经把可能接任豫州的事情告诉了他,是以谢万一直逗留在东山谢安处。现今堂兄谢尚、嫡亲大兄谢弈两年中接连过世,谢家诸人自然为谢安马首是瞻了,眼下这个时机,事关族运,丝毫马虎不得,谢万少不得逗留下来遇事和谢安相商。
刘霄则趁回到东山这阵子,好生与堂兄谢泉、堂弟谢玄、谢琰等一干兄弟姐妹亲热了一番,不过,平辈中刘霄与谢玄最为相得。谢玄今年十七,只比刘霄小两岁,但诸如兵书战阵等学识,即便刘霄也自叹不如。更让刘霄兴奋的是,于伯父谢弈丧事的时候,他见到了后世鼎鼎大名的才女、现在的堂姐——谢道蕴,要知道,“未若柳絮因风起”的佳句可是流传了千年,谢家的人才,的确如林之盛。
有些事情,刘霄不得不做,俗话说种什么样的因便结什么样的果,刘霄肯下一番功夫和谢家年青一辈团聚亲热,未尝没有私心,但他最关注的事情还是朝廷对豫州人选的确定。刘霄思考了很久他今后要走的路,显然,谢万能否成行豫州,是刘霄规划中至关紧要的一环。
苦等了三日后,诏书终于来了,来宣诏的还是尚书左仆射王彪之。这回再来东山,王彪之的心情可是畅快多了,大晋的天下又复告平衡,大晋招牌下的各大高门望族又可高枕无忧,借清谈之会来显摆名士风流,哪管万千百姓,今昔何年?
谢万自是好一番兴奋自得,他终于达到了堂兄谢尚和大兄谢弈的高度,算得上撑起谢家门楣,翘楚于当世世家大族。刘霄却按捺住内心的兴奋,瞅准时机向叔父谢安表达了想出仕的念头。
谢安显然看得更为深远,于诏书未到的这几天,他一直在反复权衡谢家在豫州的事情,单单一个三弟谢万,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的。
他对三弟谢万接任豫州很有把握,因为石城一别后,谢安和已至建康的支遁大师书信往来不断。本想着自己随谢万亲赴豫州任上,遇事也能查漏补缺,未曾想刘霄主动找他谈起想出仕的念头,这让谢安难免有些犹豫,毕竟,自己这个侄儿还太过年轻,能稳得住么?谢安反复问自己。
最终,谢安做出了决定,问明刘霄心中想法后找了个机会亲自说将给尚书左仆射王彪之。
“什么!你家二郎想从军?”,王彪之大吃一惊,他不去怀疑刘霄有什么用意,只是揣测这件事是不是谢安的授意,这个谢安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管什么官位,我家那二郎看来是铁了心,只求从军豫州”,谢安说完也是苦笑,这个二郎,谢安也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自打从石城回来,朝夕相处之下,谢安甚至感觉他家二郎每天都会有所不同,至于原因,他也说不清楚。
“此事,还需禀明王爷”,王彪之一时也吃不准,不敢正面作答。
“也好,静候回音”,谢安作揖谢道。
大晋国都建康,宫城太极殿。皇帝司马聃上位端坐,会稽王司马昱和尚书左仆射王彪之侍立左右。将近半月,围绕豫州之事让三人伤透脑筋,谢万刺史豫州的诏书下后,桓温当即表示了强烈不满,让有丞相之实的司马昱一直忐忑不安,现在王彪之又带回谢家子侄想出仕的消息,当即牢骚顿生:“谢家已经接任豫州了,怎还不肯心满意足?”。
“陛下,要说这谢朗,德才和门第都是不错的,会稽郡中正给其评语为‘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吏部定为上品”,王彪之补充禀奏皇帝司马聃道。所谓会稽郡中正,即是负责考察会稽一郡士人的官员了,每年对本郡士子的德才和出身加以考察,定出品状,提交吏部供选拔官员之参考,这就是魏晋时选官的所谓的“九品中正制”。
“听说这谢朗是想从军?”,皇帝司马聃对谢朗的品状根本不感兴趣,只是士人初次出仕,便直接选择从军者少,因而大感奇怪。
“不管他想从军,还是想任职中枢郡县,桓温处如何安抚?”,会稽王司马昱最担心的却是这一点。
“嗯,会稽王担心的有理”,年轻的皇帝赞许道,说完便看向王彪之,似乎在询问王彪之的意思。
于是王彪之施礼奏道:“陛下,臣倒以为,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怎么讲?”,司马昱比皇帝还着急,当即问道。
于是王彪之细细分析起来。桓温屡次请诏北伐,因先后两次得胜归来,两年前的永和九年,桓温竟北伐收复洛阳,因而功盖天下,载誉朝野。所以之后桓温旦请北伐,朝廷软硬皆施就是不允,并且先后派遣庾亮、殷浩领拱卫建康的中军为主力,夺桓温声势主动出击,打起朝廷也欲北伐的旗号。不幸庾亮、殷浩两人实非帅才,损兵折将之下大败而回,以致拱卫国都和天子的中军实力大损,方镇兵威愈盛,形成中微外强的局面。
王彪之说到这一层时,皇帝司马聃和会稽王司马昱仍不甚明白,都在想这和谢家子弟请求出仕有何关系?因而齐齐看向王彪之,等待他的下文。
“陛下,依臣之见,莫若让谢朗任职中军,此事一举三得”,王彪之却不愿再行解释,直奔主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