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扬州城的时候,两人已经形同乞丐,破烂的衣衫上落满了雪花,洁白与污浊,如此鲜明。抬起头偌大的扬州城,冷漠的屹立在那儿,俯瞰着红尘中苦苦睁着的蝼蚁,孤独的冷眼旁观。陶嫣然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身子有些发烫,希望不是染了风寒才好。自己这身子总是拖累着他。若不是一路要照顾自己,他也不回那么辛苦。大雪纷飞将衣裳都给了她,自己身上却只着了一件单衣,纵使有内力护体,怕也是很辛苦吧。
“到了。”略微暗哑的嗓音中有着些微的释然和欣喜,十四岁已经开始变声了。一路行来,凶险磨难不断,陶默的话也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沉默。稚女敕的脸庞上早早的染上成熟与沉稳,这一切让陶嫣然既欣慰又忧心,如此大的变故,他真的可以吗?
“默儿开始变声了!”答非所问,陶嫣然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调剀,她总是不希望他如此沉重。
“姐姐。”略微脸红,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陶默。
“是哥哥。默儿可别再叫错了。”陶嫣然语气轻顿,纠正道。一路上虽然美玉蒙尘,然而窥视她美色的人却并不在少数,不得已改了衣装,以兄弟相称。
闻言陶默的脸色立时便又肃然起来,认真的点了点头,他可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了。一路上与其说是自己在照顾体弱的姐姐,不如说是羸弱的姐姐一次又一次的保护自己避开凶险度过磨难。
“进城吧。”拉着又陷入安静的陶默,陶嫣然大步踏入了这个此刻在他看来与别处并无不同的杭州城。
冬日的杭州城不似往日繁华喧闹,街上往来行人步履匆匆,马车轿辇来往,两旁的酒楼店铺门厅打开,不停地从里面传出喧闹声。此刻正直晌午,望着饭菜香气不断溢出的酒肆饭庄,陶嫣然模了模干煸的肚皮,不自觉的吞咽了下口水。他们现在没钱呀,两人此刻全身上下却是连半张铜版都翻不出来,真正的钱袋比脸都干净。“默儿,走吧。我们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们得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然后拜码头。陶嫣然还记得想扬州城这样繁华的地方,乞丐也是有地头蛇的,打好关系才能待下去。
“哥哥。”陶默的表**言又止,原本明净的眼睛里带着屈辱,他始终无法介怀,曾经高贵的他们,如今沦落至此,需要乞丐的施舍才能生存。
陶嫣然知道,猛然间让他接受如此大的改变是有些困难的,可是人总是要面对现实,尽管现实总是如此残酷满目疮痍。“默儿,你要记住。人无高低贵贱,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永远不要轻易地看轻别人,更不要轻易地看轻自己。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的故事是否如你的一般悲壮惨烈扼腕叹息。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可都还记得?”
“对不起哥哥。”陶默记得在每一个被梦魇缠绕,难以入眠的夜晚,哥哥都会轻抚着他的头发,给他讲故事。讲小人物的大幸福,讲大人物的小愿望,讲英雄侠客历经磨难不该其志,讲市井小民努力进取终成丈夫,讲韩信受辱终成霸业,讲贩夫走卒嬉笑怒骂指点江湖。那里面他处处可以找到学习的影子,激励的故事。
“人无完人嘛。”陶嫣然用力的将陶默柔顺的头发揉成鸡窝,满脸的开心释然,这孩子好学是好,但太死板就没意思了。现在还能欺负一下,等过两年长高了在想触模这么柔软的头发可就不行了。“走吧。”
然后,两人没走成。
陶嫣然看着突然将两人围起来的一众家丁,秀眉微蹙,可不要太麻烦才好。好在陶默一路上已经学会静观其变,沉着应对,这让陶嫣然放心不少。
看着自众家丁里缓慢行出的中年男子,身上衣料虽不是极好,却也是上等货色,举止投足间颇有些上位者的傲慢,应当是位管事的。陶嫣然淡然开口,言语间不卑不亢。“阁下这是何意?”
霍井然本以为是两个相貌清秀些的流浪乞儿,那么只要许些好处弄进府里却是轻而易举。不想下来走进一看,两人却俱是相貌不俗,尤其那略大些的相貌俊秀异常,举手投足间竟尽显大家风范,言语中更是露出些许上位者的威严。只一眼霍井然便定下结论,这两人来历不凡,此次自家主子怕是要踢到铁板了。
“两位公子有礼,我家主子看两位久立风雪之中,恐两位公子身受严寒,特在楼上略备薄酒,以示款待。还请两位公子随霍某移驾。”这两个少年若真落在主子手里,到当真是可惜了。这两年主子的性子是越来越捉模不定,园子里的那些少年更是三五不时的被凌虐致死,像两人这般出色的相貌,怕是难逃活路。
果然是个管事的,并非正主。陶嫣然随霍井然所指之处望去,却是两人适才所立的那栋酒楼,里面此刻莺歌燕舞靡靡之音不断,应霍井然所指,二楼靠窗处此刻正依着一位华服公子,左右怀里正或坐或卧的偎着两名艳丽衣衫的‘少年’。没错,陶嫣然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的确是少年,骨架纤细容貌姣好。居然让她碰上传说中的龙阳君,难道这扬州民风如此开放。她可没有加入这一行的打算,再说默儿可是他家独苗,这种人果然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有劳先生,代我兄弟二人谢过贵主子。我二人如今尚有要事待办,着实不便前往,辜负一番美意,还望担待。我等先行一步,告辞。”
陶嫣然拉着陶默便要冲出包围,陶默也察觉到事情绝非简单,内力灌满双掌,若有人相拦便要硬闯而出。
“公子且慢。”一声高和,众家丁栖身向前,瞬间便于陶默战到一处,在陶默的保护下,陶嫣然左闪右避,一时间两人竟是挣月兑不开。
霍井然看陶默武功路数不像出身大家,陶嫣然又似完全不懂武功,心下这才略微放宽,他可不像惹了什么不该惹的麻烦。“两位可知我家主子是何等身份,想得我家主子倾眼相加之人,比比皆是。今两位得我家主子青睐,入得院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总比在这大街挨饿受冻来得好吧。”
楼下打斗明显已经引来楼上之人关注,陶嫣然知道此刻若在不月兑身,怕是马上就要走不掉了。“默儿,闭气!”一包药粉洒出,空气中药香四溢,众家丁明显颇具江湖经验,急忙掩起口鼻四散开来。趁此机会,陶嫣然拉起陶默夺路而逃,希望那包川贝粉能虎他们一下。
“妈的,是川贝。追!”霍井然恼怒,活了大半辈子,竟让两个小儿涮了。
身后脚步不断,陶默扶着陶嫣然在小巷里不断穿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陶嫣然用力的扯着领口,呼吸越来越困难,肺部更是炸开了一般疼痛。糟了,死胡同,没有路了!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陶默双拳紧握,他们若是敢动哥哥一下,他绝对拼死相搏。
陶嫣然紧紧拽着陶默的衣襟,指了指一旁的高墙,艰难的张了张嘴,“翻墙。”那点高度,她应该还可以。
“哥哥?”陶默愕然,却得到陶嫣然更加坚定的眼神。
翻过高墙,两人紧贴墙壁,埋身在墙边干枯的草丛中,侧耳倾听,直到确定追兵远去,两人这才从了口气,就这样瘫在了雪地里。适才情况紧急不曾发觉,此刻放松下来,陶嫣然直觉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痛苦异常。“姐姐,姐姐捏别吓我。姐姐你醒醒呀,姐姐。”陶默抱着几乎没了呼吸的陶嫣然,涕泪横流,六神无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姐姐不能死。大夫,找大夫,要赶紧找大夫!
“来人呀!大夫,救命呀!大夫!”抱着陶嫣然陶默四处乱撞,一时间在这小小的院落中竟找不到出路,直到李孟程听到声音从外堂进来。
请医送药陶默紧紧拉着陶嫣然的手不肯松开片刻,直至陶嫣然醒来。这一日李孟程早早的关了绣庄的店门,他知道,这对姐弟怕是有很长一段故事要讲。
进门的时候陶默正在喂陶嫣然吃粥,场面一场温馨感人。听到有人进来,陶嫣然抬眼望去,此刻姐弟两都已经洗漱干净,那相貌那神态,无不让他想起那对不知生死的故友。“姑娘醒了,感觉可好些了?”
“谢先生救命,小女子已经好多了。”陶嫣然略微欠身行礼,言辞间尽显大家风范。
“姑娘身子弱,不必多礼。”李孟程于三尺外八仙桌旁坐下,而后开口道。“在下姓李,名鹏程。乃是这绣庄的主人。述李某冒昧,我观二位似非常人,何以落得这般?”
陶默闻言身子立刻僵直,双拳紧握,眼中杀气闪现。陶嫣然紧紧握住陶默双手,缓缓摇了摇头。希望这次,她没有看走眼。
“先生当是身负大智慧者,应当明白,有些事知道的越多越错。”
没错,就是这么一双慧眼,像极了他的那位老友。“可如今我已经卷进这大麻烦中了,不是吗?”
“先生就不想月兑身么?”
“我还月兑得了身吗?再说我为什么要月兑身?”
陶嫣然唇角微勾,果然他们的运气不错。“先生到底是谁?”
“李孟程,绣庄老板。”这孩子智谋胆色皆异于常人,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生做男儿,将来定是一方人物。
示意陶默服自己起身,对端坐着的李孟程深深一礼,陶嫣然觉得自己或者可以暂时相信他,像他这样的人物,应当不屑于做那种奸佞小人。“先生莫怪,我姐弟二人逃难至此,只能小心谨慎。”
进退得度,不错。这孩子应当不过十六吧?便有如此心机,却也难得,只是女子如此,却不知是好是坏。
“我二人来自池州,因家门不幸蒙难,投亲至此,不料才进扬州城便遭小人窥视,躲进先生院子,叨扰先生清净。”才几句话,陶嫣然便已经觉得气喘吁吁满身冷汗,着身子真是越来越差了。
“两位来自池州?可知池州陶家?”李孟程问道,不知他那对故友如何了?当年两人喜结良缘却还是他们当中的一段佳话。
“先生问的是哪个陶家?”陶嫣然心头一跳,手心一紧,难道?可别是他想的那样,如今她可是没有力气再逃了。
李孟程表情一肃,那眼神似是要将两人盯出个窟窿似的。“姑娘说是哪个陶家?”
此刻两人的手心已沁满汗水,陶默双拳紧握,眼中布满血丝。陶嫣然紧紧握住陶默的拳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秀美紧拧,或者她可以赌一把。定了决心,陶嫣然反而倒是轻松了,抬起衣袖温柔的为陶默擦去鬓角浸出的汗珠,眼角微挑,是一个很能安抚人心的笑。是呀,还能是那个陶家。
“我叫陶嫣然,这是我弟弟陶默。默儿,你来说吧,我想躺一会儿。”陶默小心翼翼的扶着陶嫣然斜倚在床上,这才对着表情此刻有些怪异的李孟程娓娓道来,他虽然不明白历来谨慎的姐姐为何会信任这个男人,但是他相信姐姐。
“家父陶渊,身居池州。半年前府中在一夜间造人屠杀,家父家母连同府中三十几口无一幸免。”再忆起那一夜,依旧让他肝胆俱裂,但是此刻他能感受到手上姐姐所给与的温暖与支撑,“那日我一早外出,晚间回到家时已经血流成河无法挽回,只来得及救出姐姐。”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陶嫣然只能紧紧地抱住陶默,她是不是太残忍了,明知道他有多痛却还是逼着他去挖伤口。可是,如果不把毒疮挑破,清除里面的毒瘤,终有一天她怕会毁了这个阳光般的少年。
陶默紧紧地抱住陶嫣然,在她的怀里低低的呜咽着,如小兽一般。
“你们是陶贤弟的孩子?!”李孟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自己竟是救了自己的未来儿媳。“可有信物?”
信物?“你是?”不会呢么巧吧?这也太狗血了!“李伯伯?”
瞧着激动的中年男子,陶嫣然无语望苍天,本以为还要找个一年半载十年八年的,没想到她轻易不翻墙,一翻墙就撞上了个大家伙。陶默这会儿也有些呆了,想不到苦苦追寻的人此刻竟站在自己眼前,一时间悲喜交加,这段时日心中所有的情绪瞬间喷薄而出,毕竟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竟是没忍住抱着李孟程便是一阵大哭,倒是将李孟程一时间弄了个手忙脚乱。
好容易安抚住陶默,陶嫣然也从狗血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李孟程便又旧事重提。“当年为嫣然孩儿和我那独子定亲时,你们父亲与我互换了一方信物,如今你二人可有戴在身上?”
闻言陶默一脸茫然,这事父亲从未与他提过。陶嫣然看看陶默又瞧了瞧李孟程,终于缓缓地从怀里模索出了一素白娟帕,缓缓展开正中卧着的正是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长命锁。
李孟程一见此物,立时激动地老泪纵横,一把抓了过去,口中念念有词。“竟是连你也搭上了性命,这般守护当真值得吗?值得吗?”其余很多听不真切,但是陶嫣然却是记在了心里。夜短情长一夜长谈,第二日李孟程顶着一双红眼开了绣庄店门,左邻右舍见了,漠不关心详询,可是病了?得了红眼病不成?李孟程却乐呵呵的告知众人,他的干儿子回来了。
对于李孟程的悲喜交加,陶默的欢喜,陶嫣然却越发安静了。当她与李孟程提议继续男装示人时,李孟程并无反对,甚至可以说是欣然接受。女子历来不是应该被养在深闺吗?如此不合礼教,陶嫣然甚至觉得似乎正和他意,这不是太说不通了吗?还是当真是她多想了,扬州本就民风开放?
“然儿,吃饭了。”对于李孟程的亲近,陶嫣然却显得极不习惯,不过看陶默的样子似乎适
应的很好。“是,有劳义父了,嫣然自己来变好。”
介于自己的身子羸弱,李孟程严令陶嫣然卧床静养,当真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地步,向陶默求救,这孩子竟也一个鼻孔出气,对她视而不见。如此过了大半个月,李孟程见陶嫣然的身子似是没什么大碍了,这才允许她下床,在院子里走动,却依旧不许她操劳。
这李家却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甚至可以说连一个普通的小户人家都还要清贫,仅有一间绣庄,后面连着一进院子,院子也不大只有三间房,正方是李孟程的卧室,东边是书房现在暂时改成了陶默的卧室,西边的卧房原本是李家独子的卧室,但由于早年离家一直空闲,现在陶嫣然暂时住着。李夫人早年便已经病逝,李孟程也没有在续弦,如今自己一个人守着这点家业。李夫人在世时有着一手的好绣工,绣庄的生意也依着极好,直至李夫人病逝,离家独子离家,绣庄的生意这才一落千丈,如今更是举步维艰,全靠着往年与李夫人交好的几个绣娘支撑着。
如此清贫的生活从每日的清粥小菜上便可以看出,尽管李孟程已经尽量让陶嫣然每日的膳食丰富一些。这段时日为两人调理身体,家底怕也是花费的擦不多了。
陶嫣然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不采取些什么,他们这个年只怕都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