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12-25
宇文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别早,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几转。一切和平常一样,包括他自己和这整个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归来后,心中竟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觉。他是一个不相信预感的人,可是他对这种莫名的烦躁与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他曾把他这种心理和那个雪地里的少年连在一起想过,可又觉得那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宇文小真由回廊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欲言又止。宇文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天起得真早!”
小真姗姗走近,她内心思索着,如何向父亲开口。宇文星寒顿了顿,又问:“我叫你为我写的那张帖子,都写好了没有?”
小真笑回道:“都写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寿,应该多请几个朋友才对!”
宇文星寒呵呵一笑:“用不着,只这几个已经够了。”
小真皱了一下眉道:“爹,那个剑芒大师可是一个尼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宇文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师,和白雀翁、红衣上人……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他仰头想了想,眼角叠着皱纹:
“我与他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可惜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面岂不有趣?可惜白雀翁与红衣上人都已作古,不然四人齐聚却是最好不过……”
宇文小真雀跃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
宇文星寒哼了一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特别是剑芒大师,在剑之一道上的造化更是一骑绝尘,无须多久想来便就能在名剑谱留名,如果你能得她指点,真可说受益不浅。”
宇文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可是剑芒大师,怎么会没有住址呢?”
宇文星寒微微一笑:
“你只把帖子交给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为像她这种武林奇人,卸下主持一职后,住处是不会轻易让人知道的。”
宇文小真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爹!那位苏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说要再请一个,怎么不请呢?到时候客人都来了,谁招待他们呢?”
宇文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只手模着下巴,点了点头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找一个账房……可是一时却也不容易找到!”
宇文小真杏目微转,道:“最好找一个学问好一点的……”
宇文星寒皱了皱眉:
“那就更难了,等一会儿我到城里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给我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宇文小真秀眉微颦,极想推荐一个人,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她脸色微微一红,到底大着胆子说道:
“爹,倒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
宇文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着他可怜是不是?”
宇文小真点了点头。宇文星寒以手模着下颔,银眉微皱,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险恶了!孩子,这个小子的根底,我们毫不知道,这种人怎可贸然往家里请呢?”
宇文小真笑了笑:
“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个读书人,怎会是……”
列空摘星宇文星寒一耸眉尖:
“你怎会知道他是个念书的人呢?”说这话的时候,宇文星寒口气颇有些不佳。
宇文小真知道宇文星寒是气自己看事待物流于表面,当下讪讪道:“看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么?要不他头上戴什么方巾呀!”
宇文星寒哈哈一笑,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们都为他说情,就把他唤进来吧!”
宇文小真听到这不禁芳心一喜,她笑道:“只怕他还走不动呢!”
宇文星寒昨夜探查之后,对那个书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内心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想了想:“你叫雪雁通知高升他们,把那个人抬进来,放在堂屋里,我有话要问他!”
小真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宇文星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转,紧紧地互握着双手,他开始用否定的心,把这不着边际的怀疑打消了一个干净。
他默默地想着: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铜爪蛮的死……至今仍盘留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起来,他都会深深地叹息。
“如果那时候,依着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话,把那个孩子也结束了,那么现在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唉!李海当时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啊!”
他脑子里这么不停地想着,对于往事有着不可谅解的后悔……
雪雁走出了走廊,远远地请安道:“老先生,那个路上的年轻人,已经抬在堂屋里了。”
“老先生”是他关照家里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他最怕听老爷这两个字,他觉得老爷这两个字太迂腐了。其实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总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实万物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接近“老”这个字,多少总会带点消极颓唐的味儿。
宇文星寒点了点头,直向前厅而去。
堂屋里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语乱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进来,立时雅雀无声了,宇文老爷子咳了一声道:“那个人呢?”
高升用手指了一下:
“在那里!”
晏星寒走进房内,挥了一下手:
“你们都下去!”
高升等鞠了一个躬,都退了下去。
宇文星寒这才看见太师椅上,半躺半坐着那个雪地里的少年,他那苍白的脸色,确实显示他是曾经过一番生命挣扎的。
那书生看见宇文星寒走进来,张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宇文星寒皱了一下眉:
“你姓什么?”
书生轻微地回答道:“小可姓陈名宋。”
宇文星寒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是姓孟吧?”
书生内心一惊,可是却装作发怔道:“小可是姓陈,耳东陈……”
宇文星寒又哼了一声,他打量着陈宋道:“你的亲人呢?”
“老善人……他们不幸已作古了……”
书生说着,目眶之内蕴含着泪水。宇文星寒怔了一下,徐徐问道:“那么抚养你成人的又是谁呢?”
“是小可一个远门的族伯!”
“你的祖父呢?”
陈宋流泪道:“他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是死在仇人手里的……”
“嗯?什么……”
宇文星寒大吃了一惊,可是陈宋却接下去道:“那是为了家乡的一块水田。先祖父本有旱田百亩,水田五十七亩,后来乡里来了一个恶霸,此人觊觎先祖父那五十七亩水田,百般设计霸占不成……”
宇文星寒听得直皱眉,真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陈宋抽搐了一下:
“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惨!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个奴才逼死的……”
说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泪。宇文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觉得很不是味儿,他问道:“四个奴才……你祖父是为四个人逼死的?”
陈宋点点头,咬牙切齿地道:“一点不错,那是四个宰狗的……”
宇文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认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两回事时,不禁呵呵笑了。忽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大笑,又马上闭上了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陈宋,你今年多大了?念过书没有?”
陈宋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在京城进过学!”
宇文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当时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学历,就该继续求进步,以期名列官门才是,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一问,那陈宋不由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篇理由,反而听得宇文老爷子连连点头,不胜同情之至。最后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里吧!我绝对不屈待你。”
陈宋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
才说到此,宇文星寒挥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是读书人,老夫绝不能错待你。舍下正好少一个帐房先生,如果阁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陈宋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怕作不好,岂不有负老先生一番抬爱?”
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气!客气!阁下在京城进学,老夫真是请还请不到呢!”
陈宋忽然站起身来:
“既如此,东翁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宇文星寒方自摆手,谁知那谭啸方一弯腰,却由不住口中“啊哟”一声,跌坐在地。老善人吃了一惊,忙上前道:“陈相公怎么啦?”
不想那一边的小丫鬟雪雁,却扑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冻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
宇文老回头愠道:“不可无礼!”
雪雁脸一红,仍低着头在笑,她不时地瞧着陈宋,心中暗忖道:“这一来这小子可抖了……”
陈宋在地上挣扎欲起,一面含愧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晚生正是受寒太深……
无可奈何,这见面礼只好免了,尚乞东翁不要见责才好。”
宇文星寒哈哈一笑:
“老夫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以后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下吧!难得你是个读书的相公,以后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时常麻烦你呢!”
陈宋正色道:“晚生既受东翁知遇,救性命于陌路,又蒙礼待,本应为府上份劳,这细微小事,又何足挂齿。东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现在交下即可。”
宇文星寒对这书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笑得目成一线,连连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老弟台,你现在还有病,老夫微知医术,这就为你看脉开方,不出三天,定可见愈。老弟!你好好养息吧!一切事情,我们以后谈。”
他说着双手把陈宋扶了起来,只觉得这书生身上冷得厉害;而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皱了一下眉:
“老弟!你坐好了,张开口我看看。”
陈宋只好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宇文星寒很奇怪地注视着他的脸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来,并无受寒之状……”
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谭啸脉门上按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脉道跳动得很不规则,快快慢慢,也是有违常理。他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道:“没有别的大病,受了些风寒,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开方子……”
他说着回头对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陈相公,到偏院的静室中去……需要什么,只管问太太支去!”
雪雁答应着,宇文星寒回头笑向谭啸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招呼一声!”
陈宋忙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想欠身行礼的姿态,只是好像腰痛,弯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礼。等宇文星寒走了后,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性!”
陈宋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们老爷,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干恩万谢地拜托我为你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在老爷面前,又假客气,干推万谢……要是他真不客气,不是糟了吗?”
说着斜着眼看着他,陈宋叹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子曰……”
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
陈宋心内暗笑道:“我可抓着你这丫头的毛病了,以后你没事给我噜嗦,我就给你来这一套。”
想着走着,再看自己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诉自己说:
“你已经走进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门了,你要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
想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几步。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
陈宋一怔,腿一软,又马上不行了,他道:“勉强走两三步还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劲了!”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房。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观。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陈宋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洁。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陈宋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声。雪雁扑哧一笑:
“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我去给你弄火去!”
陈宋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了。
那拥被在床的陈宋,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
陈相公的病,在宇文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纹银五十两,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宇文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本来这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陈宋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争执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
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宇文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下,伪处甚多,宇文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陈宋,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标引,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精细地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宇文老善人过目。
宇文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
宇文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宇文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六人,男佣十二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二十五人。
宇文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陈宋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陈相公的指示。
陈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宇文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陈相公,是老爷的心月复,谁不敬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