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1-06
和煦的阳光,由祁连山的边沿穿过来,照射在这十户哈萨克游牧民族团聚的部落里。
清晨有牛马羊的乱嚣嚣的叫声,暖湿的风夹着浓厚的水草气息,还有牛马粪便的味道。在一张半吊着的绳网软榻之上,陈宋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现在他喉中发出低低的申吟之声,他仍然要求道:“水……水……”
一个高大的、披着黑熊皮袄的老人走过来,低下头和蔼地笑道:“你醒过来了!很好!很好……”
陈宋点头苦笑道:“老先生你是……我是在……”
老人手中有一支长长的旱烟杆,他龇牙笑了,用很生硬的汉语道:“小朋友!你大概是被仇人所伤吧?伤很重,有死的危险;不过,我女儿救了你,她说你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姓陈的汉人……”
老人用黑壮的手,模了一下脸上的胡子:
“现在,你可以放心休养,你的伤,我们会给你医治……”
在他说话时,陈宋鼻中嗅到了一阵极为强烈的牲口粪便的味道;而且身上湿热热的十分难受。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早已月兑光了,整个上身全为一种黑糊糊的东西所包住,那浓厚的粪便之味,就是由这种东西上发出来的。
他不禁皱了皱眉,想动一子,可是稍微一动,五内俱感痛楚难忍,他不由又微微申吟了一声。老人忙走上前来,皱眉道:“怎么!还痛么?”
陈宋露出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老人家,这么说,老先生是依梨华姑娘的尊翁了?依姑娘她……”
老人哈哈笑了几声,用力吹了一口烟管,把灰烬吹了出来,一面点着头道:“不错……不错……要不是她,我是不愿管这种闲事的……你看!”
他用烟管指了一下屋角,那里放着两个大盆,盆中全是污秽的粪便,另有一个大炭火盆,燃着熊熊的烈火,怪不得这室内丝毫不冷呢!老人说:
“这盆子里是马和骆驼的粪便,另外有一种祁连山出产的刺草。我们把刺草烧成灰,然后混合两种粪便,糊在你身上,要一个时辰换一次……”
说着他笑了两声:“这种活是很讨厌的,我已经守了你一整夜了!”
陈宋不由感动得热泪浸枕,在这无情边地,竟会幸遇着这么好的父女,不用说,自己的命又是绝处逢生了。他感激地点头,讷讷道:“谢谢老伯……依姑娘呢?”
他的脸在说完这句话后,微微红了一下。老人叹了一声:“我倒不怎么累,要谢你应该谢她……唉!她骑着马上了祁连山,来回一夜去给你割刺草,两只手全被刺扎破了……今天天一亮,她又骑着马去了。”
哦!陈宋惊愧地吁了一口气,那大方、天真、直率姑娘的脸盘,不觉浮上了他的眼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想起来,自己这一条命,竟是被两个姑娘所救活的。
听着老人的话,他一时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所谓“大恩不言谢”,这恩惠太大了,自己一辈子也报答不了。口头谢,又算什么呢?想着,他不禁微弱地对着老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老人已含笑摇着手道:“相公,你不可说话,你受了很重的内伤,要静养。你可以放心,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方法,对于内伤很有效,你只要小心静养,一定会好的!”
陈宋不禁感激涕零,只好遵言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口中的干渴,又睁开了眼睛,见依梨华的父亲正坐在火盆旁边抽着烟,一面烤着火,他轻轻道:“老……伯……我要水!”
老人站起来,叹了一声道:“本来是不能给你水喝的,不过我看你实在渴得厉害,这么吧,你少来一点吧!”
他说着由身后拿下来一个水囊,走到陈宋床前,陈宋张开了嘴,半天才觉得有一种甜甜的微带膻味的汁液,滴在他的嘴里。只滴了十几滴,老人就放下皮囊,含笑道:“够了!够了!不能再多了!”
陈宋不便再求,只好点了点头,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时,窗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唤着:
“拔荡!拔荡!”
老人站起来,挤着眼睛笑道:“她回来了。”
说着转身而出。
陈宋用振奋渴望的目光,向门外搜索着。果然,那个可爱的姑娘——依梨华,出现在室内。
她穿着草绿色的大裙子,脸色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这么冷的天,她的发鬓和眉梢却沁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那可能是雾,也可能是汗珠。
从她起伏的胸膛里,可知她跑了很多路,她飞快地跑到床边,像小鸟似地跳着:“哦!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陈宋不再为她这亲密的称呼而惊奇了,他兴奋地看着这个救自己活命的姑娘,讷讷道:“谢谢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娘!我不知如何来感谢你!”
依梨华收敛了脸颊上的笑窝,微微嘟了一下小嘴,伸出一只白雪似的女敕手,轻轻地按在他唇上;然后杏目半转,嗔笑着说:
“不要说这些话,我不要你谢我,知道么?”
她俯子,吹气如兰地道。陈宋微微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也不能开口了,因为嘴还被对方冰冷的玉指按着呢!
依梨华松开了手,回头笑着对她父亲说了几句什么,那老人含笑拿着烟袋出去了。
这房间的格式很怪,陈宋已观察很久了,还是没弄清楚,它的屋顶是圆形而突出的,可是室内却是方形的。由半支的窗户望出去,对面有一排排的房子,全是老羊皮连缀成的,房顶也是尖椎形的,于是陈宋猜想自己这房子,一定也是那样。那是典型游牧民族的羊皮帐篷,很易拆建,迁移十分方便。
依梨华搬过来一张小凳子,放置在他床边,轻轻一推那绳网编就的吊床,这张床遂轻轻地摇荡了起来,她笑着问:
“舒服不舒服?”
陈宋微笑望着她,那是深情的微笑。依梨华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昨天晚上,可把我吓坏了。你的马跑在对面回族部落停下了,那些人也不管你死活,还想抢你的马。后来有一个带刀的男子赶跑了那些人,后来却不知为何又把你丢下不管了,正好我骑马回来,天呀!一看原来是你,我也顾不得他们笑话,连马带人给拉回家了。”
她脸色红红地问: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全身是血,当时吓得哭了。拔荡出来,我就给他说了,幸亏他老人家过去给人家医过病,说不要紧,就用这个土法子给你治,我连忙上祁连山给你去找刺草。”
陈宋仔细听着,不禁眼圈红了,直想掉泪,可是他不愿在女孩子面前哭,苦笑道:
“姑娘,谢谢你……”
依梨华小嘴一噘:
“瞧!又来了!”
她低下头,拉长了声音,娇声道:“以后不许再说什么谢不谢了,好不好?只要你伤能好,我就开心了。”
陈宋微笑着看看她,她那长长的睫毛,深如大海似的一双眸子,亭亭如玉树耸立的身材,一切都显示着女性真挚的美。
陈宋微微叹息了一声:
“姑娘!我的事一言难尽,等我伤好了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
依梨华扭了一子,妩媚地笑道:“不要紧,你慢慢地告诉我好了。”
然后她蛾眉一挑,杏眼泛威:
“我一定替你报仇,这个人好狠的心!”
陈宋苦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怕说出来之后,依梨华真的去了,那可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依梨华又笑了笑,道:“你的马,我已经拴在我们的槽上,衣服和银子,我都给你收起来了,还有一张画!”
陈宋怔了一下,微弱地道:“什……么画?”
依梨华笑着跑到一边,在一张桌子上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卷着的纸卷。陈宋不禁面上一热,依梨华笑着打了开来。
“看!是画的梅花,真美!”
陈宋正想叫她收好,却见她低头细细看着画上的字,口中念着:
“春雪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陈宋闭上眼,轻叹了一声。依梨华不解其意地皱眉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陈宋讷讷道:“没有什么……意思……”
依梨华终于发现了题在下款的名字,她脸色倏地一阵苍白:
“宇文小真敬赠。哦……大哥!这是宇文小真送给你的?是她画的?”
她的手有些发抖。陈宋张开了眸子,和颜悦色地轻喘道:“姑娘,宇文小真是好人,你不应该恨她……我这条命,还是她救的呢!”
依梨华后退了一步,颤抖道:“怎么会呢?”
陈宋苦笑道:“姑娘你坐下,我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现在看来,是非现在告诉你不可了……”
依梨华走过来,轻轻拉着他一只手,秀眉半颦地苦笑道:“啊!不!你身体要紧,我不问就是了。”
陈宋微笑道:“没有关系,我慢慢说,你听着就是了。”
依梨华坐下来,皱着秀眉道:“那你小声一点,我听得见。”
于是,陈宋慢慢地一字一泪地叙说了一遍经过,只听得依梨华目瞪口呆。后来听到他如何为宇文星寒诱至梅园,四人如何围击,以至陈宋身负重伤,依梨华不禁咬着下唇,热泪一滴滴淌了下来。
陈宋也忍不住伤心气愤,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也就是宇文小真如何救自己的经过。依梨华听完后,半天不语。
陈宋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现在应该明白了?”
依梨华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真气宇文小真,她爹爹这么坏,她为什么这么好?大哥,从今天起,我不再恨她了,以后就是她再打我,我也不还手。要不是她救你,大哥,你真的……”
陈宋觉得一只手还在她软玉似的手中,十分滑腻,只是她那只手微微有些抖,不由惊道:“姑娘,你怎么了?”
依梨华先是一笑,可是终于一头趴在床边,呜呜哭了起来。陈宋不禁急出了一身汗,他喉中发出沙哑的喘息之声,这声音使这可爱的哈萨克姑娘,吓得不敢哭了。
她抬起头来,泪珠儿尚还吊在睫毛上呢!她娇哼道:“我没有事,你不要难受!”
陈宋苦笑道:“姑娘,你为什么哭,莫非我……”
依梨华抹了一下眼泪。
“我是怕……怕你以后只想着宇文小真,而忘了我。大哥,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陈宋忍不住为这姑娘的真情逗笑了。
“你还笑……”
“姑娘,我笑你真是小孩子……”
陈宋长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闪着泪痕:
“姑娘予我恩同再造,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姑娘你太轻视我了!”
依梨华扭了一下娇躯,半嘟着小嘴,娇哼道:“宇文小真对你也有救命之恩呀!”
陈宋流泪道:“可是她父亲是我的大仇人,这个仇,我早晚是要报的!”
依梨华怔了一下道:“那怎么办呢?”
陈宋苦笑了一下:
“所以,我和宇文小真的父亲还是敌对的,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我!”
他说着,前胸不停地起伏着,显然为未来的冤孽而激动着,上天把如此矛盾、有悖情理的一项任务,交给他去完成,那实在是痛心的事。
依梨华看着他,着急道:“大哥你不要难受了,你的伤还没好呢!唉!都怪我,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陈宋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姑娘!你父亲说我身上的伤要紧么?我真想快一点好,我要报仇。”
依梨华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慰道:“拔荡说你心肺受了伤,另外还有好几处外伤,流血太多,最少要半个月,才能走动;要半年之后,才能完全复原。”
陈宋不由吓得呆住了!依梨华见他如此,不由娇笑道:“半年也很快,这半年,我天天陪着你,早晨我们上祁连山看日出,傍晚我们到沙漠上去骑马,你的身子很快就好了。”
陈宋不由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
“姑娘……你……真的……”
依梨华耸了一下鼻子,忽然帘子揭开了:
“这位相公,该换药了,时间到了!”
依梨华的父亲含笑走进来。
依梨华站起来,半笑道:“没办法,你得忍着痛,要受一点罪。”
陈宋望着依梨华的父亲,感激地点着头,这老人走到墙边,调制着这种奇特的药。
依梨华用手把陈宋身上已经干了的药块揭下来。
陈宋立刻感到松快了不少,他笑道:“这种药真灵,我已经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依梨华的父亲听见这话,回头哈哈地笑道:“很好!再有三四天,大概你就可以下地了。”
然后他又对女儿咭哩咕噜说了几句,依梨华过来扶着陈宋坐起来,微笑道:“拔荡说叫你不要嫌臭。”
她说着“噗”地一笑,用手在鼻子上扇了扇。陈宋苦笑道:“为了救命,臭有什么办法,唉!倒是老伯为了我……”
依梨华笑道:“不要说这些好不好?再说我要生气了……”
老人提着一个木桶走过来,笑了两声,就开始换药,他用一块木板,由桶里挖出黑烂膻臭的药,一块块抹在陈宋白皙的胸脯上。
那浓厚的味道,使陈宋由不住咳了起来,依梨华忙用一把扇子,在他脸前轻轻扇着,自己也皱着鼻子。忽然,一阵乱嚣之声,由他们附近传过来,老人皱了皱眉,比了个手势,依梨华轻轻扶着陈宋躺下。老人放好了桶,揭开帘子走了出去。陈宋似乎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又来临了。依梨华悄悄走到门边,却见老人正由外匆
匆走进来,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道:“陈相公!事情不好了,有人找来了,我们要先把你藏一藏!”
陈宋不禁剑眉一挑,可是突然又想到,这是在人家里,不能连累人家,只好叹息了一声。依梨华气呼呼地叉着腰道:“宇文老头子也欺人太甚了!”
她说着回头望着陈宋,苦笑道:“你只好暂时忍一忍了,让我和拔荡打发他们回去!”
哈萨克老人急急比着手势,口中用族语说了几句,二人把陈宋软床解了下来,一人提头一人提脚,转到了侧边一间极小的堆着干草的房子,把陈宋轻轻搁在干草堆上,又拉过了一张大羊皮,盖住他上半身,轻轻掩了些干草。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拍门之声传了进来,一人操着陕西口音道:“老头在家么?”
跟着有脚踹门的声音,依梨华忙拉着父亲走出去,门已被踹开了,呼啦进来了七八个小伙子,头上都缠着白布。为首一个矮个子,手上拿着一对铜锤,直着眼道:“老头,我们是马场里的人,我们主人是肃州城的宇文老善人,这个你大概也知道!”
依梨华看得有气,她父亲却装作不懂他们的话,咭哩呱啦地比着手势,那个陕西人回头骂道:“他妈的,谁说他懂汉语?老九,你给他说,问他把那个人藏到哪去了?”
立刻走上来一个脸上抹着鼻烟的小子,对着哈萨克老人说了一大套哈萨克语,大意是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受伤的汉人。
依梨华的父亲,名字叫做依梨伽太,是一个很老练的哈萨克人,听了这话后,连连摇着手;一面用族语说了一大套。那个懂得哈萨克话的老九,翻译给那个陕西人道:“这老头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一概不知!”
陕西人合了一下手中的铜锤,发出“当”的一声,大骂道:“娘个鼻子!人家都看见那小子是来这里了,他怎么说没有?妈的,你问问他,是他的头硬,还是我的铜锤硬!”
抹鼻烟的老九,正要翻译过去,一边的依梨华实在忍不住,走上一步道:“你这人怎么开口就骂人?我爹不懂你们的话,我可懂。”
陕西人本来全部注意力都在依梨伽太身上,此刻闻言,不由向一边的依梨华瞟了一眼,立刻发出一阵尖笑,口中嚷道:“哟!还有个大妞在这里呢!我进来了半天,怎么没看见?”
说着就转过身来,对依梨华挤着眉毛笑道:“大姑娘,你会说汉语很好,我刚才说的话,你大概听见了。我们是雅儿河马场的,我们的东家是甘肃头一块招牌裂空摘星宇文星寒宇文老善人,这个大姑娘你大概也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