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初入纳兰家时并没有见到明珠,而是先见了明珠夫人,她身边立着个垂鬟少女,约十三四岁年纪,生得明艳慧秀,神色微现腼腆。
觉罗氏见了流素悲喜交加,抱着她痛哭:“我的儿啊,怎么才这些日子不见,你竟消瘦成这样上次见你虽身材不足现在,至少脸上仍有血色,难道海宽家竟如此虐待你”
流素听她直呼妹夫为海宽,足见她对海宽家的人都极为痛恨了,想起璞雨的死,也觉不想原谅海宽,眼中不禁蓄泪。她陪着觉罗氏聊一会天,记着谨言慎行,尽少说话,好在仗着年幼,许多事情只要装天真就可以避过。
又听觉罗氏说,家中除了三个表哥外,另有两个表姐,原听说还有个表妹,幼年夭折了。最大的已经出嫁,嫁给一等伯李天保,身边那个是二小姐玄兰,也订了亲,对方是多罗贝勒延寿。流素对这些人毫无印象,当然也不敢去多问,以免对方是什么朝野名人,而由于自己的孤陋寡闻被质疑。
跟着她被安排住在晓萃轩,竟与纳兰性德的渌水园比邻,仅一墙之隔。大约因为她年幼,觉罗氏倒也没有太考虑男女问题。
仇叔领着她去时,沿途遇见一些家仆一一介绍,她自然是记不得,好在只要奴才们记得她就行,她只要看看服饰也分得清了。
“咦,这位妹妹是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拦在路间,歪着脑袋看她,神情好奇。
“二爷,这是你表妹,章佳家的。”
“我叫流素。”这小毛孩竟也是她表哥,流素觉得很没有成就感。
少年一愣,向来满族女子不会随便告诉人名字,因此他意外之下觉得这小女孩与众不同,便也笑答:“我叫揆叙。”
流素知道纳兰揆叙也是才子,不过有那样光如旭日的哥哥,他只能黯如星辰了。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小屁孩将来会长成大才子,于是噗哧一笑:“揆叙小表哥,你好。”
“我不是小表哥,你还有个表哥揆方,他才最小。”
流素一阵抑郁,那个更小的看来最多也就比她大一两岁了,可怜她竟要管两个小屁孩叫哥……
“这个丫头是伺候表小姐的,叫梅月。这是吴妈,纳兰府的老家人了,她管这个园子,那边打扫的叫嘉平嫂。夫人说了,等新买的丫头进了府还要再给你挑两个,先由她们伺候着。”
流素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哪里要这么多人。”
仇叔安排妥当便去了,流素打量晓萃轩,很是满意,这院子虽不大,却青竹疏影,暗香幽浮。居中的人工湖中,太湖石假山错落有致,一方六角小亭大约只容得两三人,夏日坐在里头既是风凉又能俯瞰湖中莲藕。
数间青砖瓦舍,布置虽简单,却颇有闲情野趣,室内陈设无一不是简而精,朴而雅,流素一看就喜欢,扑上床先打了几个滚,再坐起来,见梅月怔怔在床前瞧着她,眼神微透震惊之色,大概没见过这么野的小姐。
“怎么这样看我?你叫梅月是么,多大了?”
梅月倒是极懂规律,听主子这么说,瞬间收敛了神情,垂首答:“奴才梅月,十一了,自幼卖身为奴。”
“真可怜,有爹娘么?”
“不知道是谁。”梅月有些淡漠地摇头,她对父母显然没有印象。
“抬起眼来看我,别这么拘谨,尚书和夫人待你好么?”
“自然极好,几位爷也好。”梅月一抬眼,流素只觉得她的双眸澄澈冰冷,好一双干净的眼,便笑道:“你是腊月生么?我给你重取个名字行么?”
“回主子,是的,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流素有些遗憾,看来一下子想要改变古代这种尊卑观念短期内是不行的,她索然道:“叫冰瞳吧,你双眼真好看。”
“流素,流素,额娘叫你去文华院与我们共进晚餐。”
纳兰揆叙一探脑袋,笑嘻嘻叫她,身后似乎还有个小人影在晃动。
流素跳下床趿着鞋就想跑,揆叙低头死盯着她的白袜子:“你竟这样跑出去”
“有什么”流素满不在乎,忽然想这里究竟不一样了,从前在海宽府也没什么人有闲心理她,可明珠府却不能造次,听仇叔警告过的话,她觉得明珠应是个严谨肃穆的人,言行都要小心。于是提上鞋,照个镜子,对凌乱的头发有些不满,道:“冰瞳,会梳头么,帮我梳个。”
“快点,我们等你。”纳兰揆叙不耐烦地催。
从前都是抒宁帮她,如今冰瞳年纪小,踮着脚尖给她梳头,勉强也就梳理整齐,挽的髻谈不上多好。
流素出门,果然见到纳兰揆叙身后有个小孩,看上去也就十岁年纪,只是倒比揆叙显得端庄老成,并不拿正眼多看她,也不用眼角余光瞥她,小小年纪隐然有君子之风。
“这是你小表哥揆方。”
“小表哥。”
“叫揆方表哥,不要加小字。”
流素看了他稚女敕的脸上庄严的神情,差点笑出声来。
意外的是,席间不见明珠和纳兰性德,流素见觉罗氏慈和,不免放松些,和她闲话家常,只是谨慎不提从前的事,幸好觉罗氏对她家事所知不多,她有时乱捏些,觉罗氏也不知。
“大表哥呢?”
“被你姨丈叫去训话,多半父子二人要在偏厅进餐了,不用理会。”
“姨丈很严肃么,经常教训表哥们?”
“经常教训揆叙,性德是向来懂事,少有说他的时候,这回不知怎么了。吃这个,瞧你瘦的,难道在章佳家竟没有饭吃,将你饿成这样?”觉罗氏见流素吃相有点不雅,并不责怪,倒是更温和地抚模她的头,多挟菜给她。
流素边吃边道:“倒也不会饿着,总有柴米蔬菜送去的,只是米多是陈的,久了有时就生霉生虫,菜也是隔许多天送一堆,过几天就不新鲜了,无论抒宁洗多干净,吃着总有味道,我有些挑食,便吃得少了。”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她挑剔少吃,自然就长得不好,在她之前的那个真流素听说也是长期吃这些不新鲜的食物慢慢捱病的。
觉罗氏惊得瞪大眼:“这些也是人吃的,海宽……你阿玛就这样对待你和你额娘?”
流素道:“嗯他也许不是很清楚吧,但这些事都是下人去办,管家额敦差的人自然是欺负我们。”
“我的儿,这些年你竟这样艰难,你额娘也过得如此清苦,无怪病总不好”觉罗氏一想到妹妹惨死,饭又吃不下,便流泪。
流素知道她难过,放下筷子怔怔一会儿,也自淌下清泪。虽说璞雨总是卧病,没什么精力照顾她,但半年相处总有怜惜,怎能就这么快忘记?
纳兰揆叙忍不住:“额娘,你和流素再哭,这顿饭也别吃了,成咸水泡饭了。”
觉罗氏忙拭泪强笑:“是是,姨母不该,快吃吧。”
但挑起了由头,哪有这么容易便灭下去,流素本来面对一桌丰盛筵席勾引的强烈食欲终于被忧伤打下去,这顿饭草草吃了些便散了。
流素回了房只觉得又困又累,倒头便睡。
迷糊之间又听璞雨叫她,又觉得四姨娘赵少君冷笑着满脸阴险就在跟前,蓦然惊醒了。
卧室分内外两间,里间起居,外间见客,冰瞳和她同睡一间,只在她屋里搭一张窄床。流素轻手轻脚出去,也不惊动冰瞳,想在院子里散一下心。
秋凉已至,她走了几步觉得微寒,却听渌水园里飒飒有声,不禁好奇过去想看看,却见院墙上门落了锁。她随意挑棵靠墙的树爬上去,小心翼翼骑在墙头看过去,见纳兰性德在月下舞剑,兴致犹佳。
中秋刚过,月正堪圆,冰辉玉镜,挥落如纱,纳兰性德在月下舞剑的身影颀长修美,卓然玉立,看得流素心里也不禁怦然一跳,跟着老脸一红,竟然对一个未长成的少年有非非之想,难道是越长越缩回去了?
正在那里纠结清理心思的时候,流素忽觉耳边飕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刮着脸侧飞过,一惊之下“啊”一声叫,身子一耸,扑通就往院墙那边摔下去。
纳兰性德纵身抢上,环臂一搂,圈着她娇小的身躯平稳落地,盯着她道:“半夜三更,你不睡觉在这里偷看什么?”
“刚才什么东西?”
“我听见声响,还当有贼,挑颗石子打过来,只想惊吓你一下。”
流素抱怨:“你也不看一眼再打,万一摔死我怎么办?你看哪有如此青春无敌、招人喜欢的贼?”
纳兰性德忍俊不禁:“你就不知道害臊么?”
流素嘻嘻一笑:“我为什么要害臊?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谦虚了。”
纳兰性德纵声大笑了一阵才低头道:“你还不放手,可是想勒死我?”
流素一惊,才发现自己虽然落地,仍是踮脚勾着他的脖子不放松,好在她现在看来年幼,否则在礼防甚于虎狼的封建时代,她不被抓去浸猪笼才怪。
她赶紧一缩手,仍觉得方才他怀里温温的有些让人留恋,虽说十五六的少年身形尚未长成,胸怀也不够宽阔,可对于她来说也就够了,依偎着还是很有小鸟依人感觉的。
纳兰性德当然想不到九岁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绮思遐念,他拉着她就近坐到石阶上,笑道:“你还没说,为何不睡觉?是不是不适应这里?”
流素点点头,跟着有些黯然地想起璞雨。
纳兰性德见她神情,心中明白,岔开话题道:“我今儿也睡不着,心里有些高兴。”其实他心里自然也有忧伤的,姨母与他虽然没什么相处,但总也见过几面,小时候记得璞雨待人柔善,只是性子软了些,便横遭此祸,忧伤之余对那个姨丈不免鄙视怨怼。
“为什么反倒高兴了?”
“今儿进宫,皇上晋我为二等侍卫,还赐我有随时递牌子觐见的殊荣。”其实纳兰性德对这些全不在意,他只是对鳌拜终于被擒而感到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纳兰性德以为她不懂官职晋升这些,便一笑模模她的脑袋:“你还小。”
“我不小了,你不是向来淡泊名利,对富贵荣华都视如浮云么,怎么对这二等侍卫的小小官职感了兴趣?”
纳兰性德吃惊不小,凝眸瞧她一会,心中暗惊:“我有这些想法,即便对阿玛也是不说的,她此前从未见过我,又怎知道?”
流素也发觉自己失言,纳兰性德的词作多边塞悼亡,常含感伤,后人从他的词作里推测他的个性淡泊名利,厌倦官场庸俗,可这时候他才十五六岁,料想对许多事感触还未如后来深刻,也不至于常怀悲凉之心,她随口一说,可就露了马脚。
她脑子急转,编造了几句圆谎:“我从见你第一面,就有这样的感觉,有些人,有些事,本不是用双眼去看的,而是要用心去体会。”
这种现代的套话人人会说,可听在古人耳里别有新鲜,尤其是她才与纳兰性德结识不到一天,所说的便直指人心,在纳兰性德听来,她简直是个能读人心的古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