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流素很刺激地想,这万一要是皇帝心血来潮,也想坐一下州府大牢,那岂不好玩?这种热闹,绝对不可不凑,所以当他们一致要求她留下时,她却阳奉阴违,趁他们出了门,偷偷压下斗笠远远跟上了。
前头那几位虽有高手,但她相隔较远,加上蝗虫作乱,他们也只顾拍打,便没有心思去留意后面还跟着条小尾巴。
去时正见州府衙门热闹得很,又是一群乡民推推搡搡,其中还有看似夫妇俩的一男一女哭哭啼啼,正在告状。
知州大老爷正心烦无比,心想这时候竟还有人告状,都被蝗虫给烦死了,于是一边吆喝着令人赶紧关上大门,一面拼命扑打这群人带进来的蝗虫,抱怨不已。
流素混水模鱼,跟在乡民里头,听那夫妇二人哭诉,说他们是佃户,常年种田却家无余粮,现在遭了蝗灾去求乡绅老爷施舍点米粮,那位叫浦和的大老爷倒是挺心善,给他们写了张欠条便给了他们一石米,他们感恩万分回家去了。
谁知道第二天浦家就派人来把他们十六岁的女儿春华给抢走了,他们大惊之下追问,才知道他们按押的那张不是欠条,是女儿的卖身契,那浦和是欺他们不识字才设下这圈套。
知州黄永安终于打完了蝗虫,眯起眼掏了掏耳朵:“来人,去把浦和带来。”
过了一阵,浦和没有带来,却带来个满脸诌媚的人,据说是浦家管家,上前拿了两张纸递给黄永安,上面一张当然是那卖身契,下面一张流素看不清,但她眼珠一转就猜到定是银票,公堂之上就敢耍这花样,这浦和当然也是有来头的。
黄永安看完了契约,正想张口说话,那管家笑嘻嘻道:“大老爷,您再看看清楚。”有意无意将契约挪了挪位置,露出银票来。
从黄永安瞬间放光的眼来看,流素猜测那张银票数目不小,跟着就听他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分明是你自己印下指纹,将女儿以一石米价抵给了浦老爷,还敢抵赖”
可怜那乡民夫妇老实巴交,哪里想到这些花样,只哭天抢地说他们是上当受骗才印了指模,事先并不知晓。
黄永安不由他们分说,一挥手就让差役抓人,要将他们和一干为他们说情的乡民全抓起来下牢。
玄烨一挥折扇,笑道:“大老爷,这案子果然审得清明,佩服,佩服。”
流素看他折扇轻摇的样子,不由想到张国立那个康熙微服私访记,噗哧一笑,就被纳兰性德发觉了。
这回流素终于没有溜掉,混进人丛仍给纳兰性德揪了出来,低喝:“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流素作委屈状:“我在客栈里被蝗虫咬,所以就跑出来看看……”
纳兰性德轻哼一声:“我看你是心里揣着几十只蝗虫,痒痒得挠心吧?”
“嘻嘻,知我者表哥也。”
两人一回神,便见差役们一涌而上,纷纷抓人,玄烨笑嘻嘻站在那里也不反抗,眼见着乡民们熙熙攘攘都被抓起来,有个差役毫不客气就想去拖流素,流素一低头逃月兑,纳兰性德毫不客气,挥臂过去将那差役推倒在地。
眼见去拉扯黄海和阳笑的也被打倒在地,只有玄烨被两名差役拉扯着,扇子掉落在地被踩个稀烂,他脸上犹带笑容。
“反了反了”黄永安坐在堂上大叫,“把那几个反抗的抓起来先重打二十大板再押大牢”
阳笑伸指连弹,不知他发的是什么暗器,押着玄烨的两名差役一声不吭,仰天便倒。
玄烨弯腰捡起那泥金折扇打开一看,摇头叹:“可惜可惜,爷这把扇子价值二十两呢,踩坏了可要赔的。”
黄永安一愣。
玄烨笑嘻嘻道:“爷又不是来告状的,是来看热闹的,结果你却命人拿我们,还踩坏了爷的扇子,你说该怎么赔啊?”
黄永安顺口道:“什么扇子值二十两”
“爷这扇坠儿是上好的滴水芙蓉玉,怎么就不值二十两了?”玄烨捡起碎成两半的扇坠儿啧啧有声。
黄永安蓦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他绕进去正在说废话呢,怒道:“呸,消遣老爷呢,来人,拿下”
但那些差役还没沾到玄烨的身,已被阳笑纷纷打倒,也不见他举手投足,只觉得他身似幻影,在差役中几个穿梭,地上便倒了一大片。
纳兰性德纵身过去,揪住州官大老爷的衣领笑道:“这位大老爷果然威风,也不管堂下是何人就只管抓,断案是你这样的么?”伸指一拈卖身契下的银票晃了晃,“面值果然不小,二百两,够买十个奴婢有余了,看来这案子是得这么结才对。”
底下乡民一见大堂上公然捣鬼,登时哗然,于是都用力挣扎起来,一时兵民闹成一团,乱得像锅粥。
黄永安大急,一边叫人来救他一边摆着官架子对纳兰性德叫:“你好大胆子,哪里来的小毛崽子,竟敢对本官不敬,要知道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纳兰性德笑道:“是,大老爷是朝廷命官,让我想想,知州是几品来着?唔,也不过是个从五品,本官恰好比你大那么一点,才正四品而已。”
他亮了一下御前行走侍卫腰牌,晃得那黄永安眼花,心里一慌,登时软成一团泥:“大大……大人,下官……这这……”
“也不用这么怕,你不就是贪污收贿而已么,最多也只革职查办而已,又不会要你的脑袋。”纳兰性德越说得轻描淡写,黄永安越发颤栗,也不知这州官胆子是什么炼成的,只一个正四品御前侍卫就将他吓得半死。
玄烨只瞄了一眼就懒得再看,这种贪官无胆无识却还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大清竟有此等官员,实在令他脸上蒙羞。但他并未露半丝异样表情,只笑着一振衣衫,道:“容若,看来这种州官是办不成什么大事了,也不必再深查了,这件案子他审得好,你看着办吧。”
回头对黄海道:“修书一封去安徽知府,回头拿下他顶戴花翎。不过暂且还得将任务交给他办,让他办完最后一件差使,也算他这生还为百姓做了件好事。”
“是。”
玄烨自和阳笑走出门去,没了黄永安的命令,那些差役和乡民们纠缠一阵自然是散开,纳兰性德处理尾事,留在那里教训黄永安。
玄烨忽又回头笑道:“爷那把扇子得着落在他身上,二十两纹银”
纳兰性德笑着扬一下那张银票:“这里有二百两,够三爷您买十把扇子,从夏扇到冬,不过可不能再踩烂了”
玄烨哈哈大笑,又瞥见流素还缩在角落里看热闹,失笑道:“你这小鬼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流素道:“我要看热闹,看我表哥审贪官”跟着跑到纳兰性德跟前,听他处置。
他先安排差役遣散乡民,并承诺给那对夫妇一个交代,那夫妇二人才千恩万谢离去。
“这张卖身契约作废,回头着人去浦和家把那农户的闺女还给人家,另外,这浦和是什么人?”
黄永安垂头答:“回大人,那……那姓浦的是当地最大粮商,手里田产无数,他……他……”
“他背后靠山很大?”看黄永安的神色,纳兰性德也猜到几分。
“那个……他是索额图大人第三妾的表哥,向来都是……都是这样……”
“他家是最大的粮商,想必囤粮不少?”
“是……是,蝗灾之前,他便去邻近地区大量购近,囤积米粮,不……不卖……”
“看来,这次蝗灾的米粮倒是有着落了,不必开官仓赈济了。”纳兰性德一笑。
黄永安大吃一惊,二等侍卫虽是正四品,但京官其实无权直接处置地方官员,他只是生性懦弱才怕得要死,另外对玄烨的来路模不清楚,既然御前侍卫看来也要受他调派,显然是个大人物。只是多大的人物敢去捋索额图的虎须,他不禁震惊。
“嗯,黄大人,你先发布命令,让滁州所有百姓去抓蝗虫,抓虫一石,换米三斤,这米嘛,当然得是浦老爷家出了,米散光了就拿钱去别处买。这事由你来办,办好了没准你的处罚会轻些,办不好革职查办小事,抄家灭族都有可能,听见没有?”
“下官不敢,下官惶恐”黄永安扑通就跪下了,“大人明鉴,要下官得罪索额图大人,那不跟直接抄家灭族一样吗?”。
纳兰性德冷冰冰一笑:“原来你觉得索额图大人比皇上官职都大吗?”。
“什……什么意思?”
“刚才你手下差役踩了谁的扇子,你知道吗?”。
黄永安也不是真的傻子,眼前一黑,差点就晕过去了。
“惊了圣驾还没治你死罪,此事若办不好,等着抄家灭族吧。”
纳兰性德随手拿起笔墨,提笔将治蝗措施写在纸上扔给他:“记着,将事情办妥,听候处置”
“这就完啦?”
“热闹看完了,看你意犹未尽的样子,莫非还要找点什么事做一下?”
流素挤眉弄眼:“我怎么觉得你们还有件事没办呢?”
“嗯?”
“他们走了,咱们也拍走,那曹寅呆在牢里吃公粮打算吃到哪年啊?”
纳兰性德一怔,纵声大笑,刚才一阵折腾,每个人似乎都把曹寅给忘了。笑完道:“这小子自己要进大牢的,让他多吃几天公粮也好。”
他们回头去牢里提了曹寅出来,看他灰头土脸拍着身上稻草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
曹寅抱怨:“你们怎么不等我开铡问斩了才来?”
纳兰性德笑道:“你那点事,还不至于要问斩,延缓个一时半刻的,也让你多吃几餐公粮。”
“呸,难吃死了,全是馊的,烂菜叶子,淀在碗里一丁点米。”
“得了吧,蝗灾横行的,外头都有人饿死了,你在里头有吃的就该谢谢天了,快走快走,你看这蝗虫飞的,都快咬死人了。”
冒着“蝗雨”冲回客栈,流素虽然满身包得严严实实,可还是免不了被蝗虫刮了几下手,她跳着脚扑打,然后照着镜子抱怨:“好在没毁容”
“叫你呆在客栈里,偏生要去看热闹。”
“头可断,血可流,有热闹怎可不看。”流素笑嘻嘻拿药酒笨手笨脚往伤口上擦,纳兰性德过去帮她,斥道:“下次不要随便外出”
蝗灾最厉害时连人畜都能吃了,蝗虫虽小,口器也利,流素原不当回事,这时见了手上好几道口子,不禁咋舌:“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再看纳兰性德时,他身上倒没有丝毫伤痕,到底习武之人身手灵活,他一路上扑打迅速,倒丝毫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