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有事吗?”。
曹寅嚷嚷道:“这么久才开门,你们在干什么?叫你们吃饭呢,难道都不饿?”
“饿死鬼投胎啊,你就不能晚点来”流素愤愤说了句,忽然听见肚子咕咕叫,于是模了一下,果然感觉很饿,迅速跑出去吃饭了。
“喂,等等我,你不是不饿吗,你那份让给我啊,跑那么快干嘛?”
流素抢着往玄烨旁边一坐,他本来和阳笑正低声说什么,见她来了便住了口笑道:“小素儿,你怎么总爱坐我身边呢?”
“因为你面前的菜一般要特别好。”她说的是实话。
玄烨愕然。
阳笑却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小素儿的实话总是特别难听些。”
流素道:“我说的怎么就难听了?不过是想沾三爷一点光而已”
“要说好听呢,就该这样说:三爷我就爱跟你坐一块,因为我特别仰慕你。可你的实话呢就只是想吃点好的而已,你看三爷的脸色多难看,他指望你说两句好听的,结果却发现他还不如几道菜”
流素果然侧脸盯着玄烨看了一会儿:“三爷才没那么小气,我看他脸色好看得很,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满桌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流素却不笑,她忙得筷子像雨点,哪有空去理会他们,只是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康熙皇帝脸上果然有出天花留下的些白麻子点儿,不过不坐这么近的话倒也看不出来,却半点也没破坏他的英武俊挺,可惜啊,他是皇帝。”
离开滁州顺道继续南下去金陵,玄烨听说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十里秦淮自古繁华,顺道也就去游玩一下。近日他为撤藩的事忧心思虑,难得想放松一次,倒也无人劝阻。
沿途说起秦淮八艳,玄烨幼年登基,忙于政务,对这种风流逸事所知不详,听他们谈论起倒也新鲜。流素对于正史一知半解,说起这种稗官野史却格外带劲,有时一不留神就提到这八名艳ji出身下溅,却性自清高,极具民族气节,幸好还有点理智,没把董小宛和顺治那段捏造的艳事野史给带出来。
不过少年时代的康熙对汉族文化极为仰慕,心性也开阔得多,听流素说这些名ji忠于前明王朝的话也并不介意,一笑而过,倒是阳笑目如冷电,朝流素一扫,四目相对,流素激灵灵打个冷战,才想起自己面前坐的是谁。
但阳笑的目光瞬间转为温和,面带微笑,仿佛刚才那警示的一眼从未出现过。流素一点即透,随即转了话锋:“作为子民,忠于君主并无过错,她们所错的是并未择明君而事,还不明白明朝后期朝政的腐败,君王的昏庸,因此忠义可嘉,智慧未足。”
她见玄烨微微颌首,知道他就爱听这种两面剖析的话,一方面他不喜欢忠于明朝的人,另一方面他又喜欢事君死忠的臣子,这本是个矛盾,但两者未必不可并存,重点就在于“良禽择牧而栖”,是看这忠字怎样用而已。
流素却不喜欢继续顺他心意爬着竿儿上,跟着道:“陈圆圆引得平西王冲冠一怒,也算是千古一奇,不过这样才情美貌并存的女子,却终究也没有挽住平西王的心,到底还是红颜色衰,被弃若蔽履了。”
玄烨一笑:“都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其实他也是斟酌再三,陈圆圆不过是个幌子,他那种人,哪里会为了个美女自毁前程?他会投效我大清,一是因李自成迫降未果,在宣武门外杀他吴家百余口人,二是申时度势,向强势力投诚以保家族,哼哼,陈圆圆么……不过是个附带原因罢了。”
流素听他口吻对吴三桂已然极为鄙视,知道他撤藩的行动已迫在眉睫,同时他对吴三桂的分析也透彻得很,完全不像那种自我YY的人会去认为什么当时大清昌隆万民归心之类。
玄烨又道:“这会儿就算你再给他一百个像当年陈圆圆那样的美女,你看他可会动心,诚意归顺?可怜的倒是陈圆圆,无端被抢来抢去,最后还不得善终。”
这时三藩未撤,吴三桂正在西边紧锣密鼓策划谋反,陈圆圆也还在做着她的尼姑,可是她此生的结局无论如何也会是个悲剧,这是可想而知的了。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虽是传说,却也优美。有机会我倒想看看这位美人。”流素悠然神往,
玄烨笑:“有什么好看,莫说她现在削发为尼,就算仍在吴三桂府中,也是美人垂暮,不看也罢。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怕你看了徒增失望。”
“照三爷这么说,垂暮美人最可悲,与其萎落枝头,不如盛放时调零,这才适合美人的一生?”
纳兰性德知道流素女孩儿心性,最恨就是红颜色衰后始乱终弃的男子,玄烨无心一句话,她听在耳中却定有负心薄幸、喜新厌旧的猜测,便笑道:“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算美人垂暮又有什么可怕?但遇上吴三桂这种人,就算绝世红颜,到头来仍会相看生厌。”
这句话倒勾起流素的牢骚,她长叹一声:“哎,真要生在百花丛中,还能守得住一心,白首不相离的,这世间能有几人?”
玄烨忍不住笑:“你这小鬼,怎么说话像深闺怨妇,谁教你这些古怪话儿?”
“三爷,你有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吗?”。
玄烨竟被她一句话问得愣住,脑中掠过他宫中后妃,感情最深的莫过于皇后赫舍里芳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另外遏必隆的女儿钮祜禄东珠也圣眷正隆,可这二女得宠,与其家族背景不无关系,说到白首不相离,似乎都有点不靠边……
“三爷有喜欢的人吗?”。
众人大眼瞪小眼,见这小丫头咄咄逼人,眼见再逼问下去就要引得皇帝龙颜大怒了,却听玄烨笑道:“小素儿,你才多大年纪,知道什么叫喜欢和不喜欢吗?这种事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
流素蓦然省悟,这可不是她的年代,在这个保守的时代,若不是玄烨看她年纪小,又以为她是个小男孩,恐怕早就觉得这女孩儿轻浮放荡了。
她于是歪着脑袋眯起眼,一脸天真困惑:“喜欢不就是像我们这样吗,我们是朋友,所以互相喜欢。”
玄烨哈哈大笑:“是是,三爷最喜欢小素儿,真是个傻孩子,白首不相离和你说的这种喜欢是两回事”他顺手捏了捏流素粉光致致的脸蛋,令得流素一阵抓狂,却不敢表露。
其余人也跟着一笑置之。
十里秦淮在夜色中灯火辉煌,两岸亭台水榭星火点点,映得水面斑斓锦秀,光亮犹如白昼,来往龙船画舫泛舟水上,不时传来丝竹绕耳,婉转歌喉,近了还能闻及杯觥喧笑之声,无论文人士子,商贾望族。江湖豪客,风尘奇女,在这里都能见到。
曹寅伶俐,先策了马去安排住处,余人下马缓行,好欣赏沿途风光。
“秦淮八艳当年也就在这些水上人家,想如今华舍屹立,龙舟竞秀,却早已不见当年绝色。”玄烨远远眺望,秦淮河畔勾栏瓦肆林立,画舫楼船头上都坠着串串红纱灯笼,仍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玄烨虽不是自命风流的帝王,但年少青春,对这些风流逸事也并不排斥,何况秦淮八艳当年与当时才情横溢的明末四公子有瓜葛,当年文坛举足轻重的四公子都是前明遗臣,玄烨一方面对他们这种名家儒士死忠之心头疼,一方面又仰慕他们才华学识,这种情绪十分矛盾。
阳笑道:“三爷又怎知画舫上没有当年绝色?”
玄烨微微一笑:“纵有绝色,也远不如八艳的才情,不过是皮囊色相而已,不足一提。”
阳笑与纳兰性德相视一笑,觉得玄烨虽耿耿于怀地总提秦淮八艳,其实是在影射冒襄之类的前明遗老,才情绝艳,却偏偏不为他所用,那么有等于无,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曹寅兴冲冲会合他们之际,提议要去秦淮水上画舫坐坐,众人之中也只有他有这种兴致去听那些水上烟花弹唱吹打,玄烨摇头笑道:“你去吧,我们可走累了。”
“走累了才要去歇脚,先去画舫上整治一桌酒席,点上几位美人,免得三爷总提秦淮八艳,意若深憾”
玄烨笑啐他一口:“是你想惹点风流艳遇吧,这种青楼烟花地,我可没有兴趣去。”
曹寅与玄烨一同长大,感情胜似兄弟,加上他个性向来就有些不拘小节,此次又是微服私仿,在玄烨面前也不拘君臣礼节,仍笑嘻嘻非要将他们拉去:“见识一下也无不可,没有谁非强迫你们要跟腌臜之事牵扯上,就算这些歌台舞榭也总有清高出尘之人,秦淮八艳不就是出淤泥不染……”
“好了好了,成篇累牍的胡言乱语,你别企图说服我,你要能说服阳先生和容若跟你一起去,那我们也就去凑个兴。”玄烨说这话并不是真的要曹寅劝服阳笑,而是算准了阳笑和纳兰性德的个性是绝不会涉足这种烟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