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坐着船行在归途中,却没了来时的好兴致。天越发冷了,估计京中更是满地银妆,处处玉树。
她心里琢磨着容秀最后一面见她时说的那句话,很是突兀:“……至于阳笑,你不要恨他,他也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坏。”
流素越想就越莫名其妙了,明明他们俩现在是生死对头,容秀冒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再说了,容秀竟比她还了解阳笑?再说了,她恨不恨阳笑,又关容秀什么事……
前方一缕箫音传来,幽淡清静,是一曲《玄默》。流素听着听着,若有所悟,悄悄对纳兰性德道:“最近阳先生是越发沉默了,倒是箫不离手了。”
纳兰性德看了他背影一眼,笑道:“这几年来,他心情好与不好、遇有要事决定的时候总会吹上一曲,可没有像近来这样频繁地握着箫,显是有心事了。”
“嘿,思春。”
纳兰性德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没事,快回去吧,我怕姨丈发现了会骂死我。”
转眼到了腊月里,渌水园里素心蜡梅开得正盛,星星点点色如蜜蜡,满院子冰枝玉萼,暗香浮动。
流素两天不出门,一早起来慵倦地抱着被子,正想着今天还没给两位师傅请安,眼见着都要来给自己上课了,也有点难得的愧疚之情,于是便抱怨冰瞳冰鉴不叫她起床。
冰鉴嗤一笑:“主子自己贪懒,偏怪奴才不叫你,已叫了三两回,你都说还早还早,又不理人。”
冰瞳则实话实说:“主子贪睡时还乱挥手,奴才怕被打着,不敢就近叫。”
流素尴尬了一下,却见帘子一挑,沈御蝉心情极好地进来,微笑道:“快起来,这懒虫,就知道你还在暖炕”
谢流波跟在后头也笑:“瞧你将来嫁去了别人家,再这样贪懒可怎么过日子”
流素跳下床,慌忙给师傅请安,然后打理自己,沈御蝉瞧她鬓横发散的样子,又是噗一笑:“瞧你,快些起来看花去,渌水园的蜡梅都开遍了,你在床上可闻到香气?”
“是么?”流素忙乱地洗着,才想起两天未出门了。
抒宁端了热腾腾的早点来,比划着让两位师傅一道吃,她一早起来已经在厨下忙碌了很久,稀饭、面点、煎饺、烧卖……居然弄了五六种。
“自打抒宁来了,咱们就有了口福。”谢流波叹了一声,“流素要是有抒宁一半儿手艺,也不怕将来去婆家会受歧视。”
流素嘴里正塞满了煎饺,闻言一愣:“姨丈说我不用学烹饪,如果高兴的话稍学一两样也可以,反正将来我嫁到哪儿都得有人伺候的。”在她心里,将来出嫁后的日子应该和现在仍差不多吧,冰鉴手巧,冰瞳稳重,抒宁厨艺上佳,好像没什么事要她操心的。
谢流波道:“话是这么说的,但你要是有一手好厨艺,将来夫君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虽不用整日里下厨,偶尔一显手艺,以示温馨,不是会让夫君感动么?”
流素点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吃完早点,流素也差不多拾掇整齐了,她就那么一边抓着东西啃一面由着冰鉴给她梳头,难为这丫头梳出来的仍是那么齐整,抹了头油,显得一丝不乱。
流素突然想起一事,往日偶尔晚起,总免不了要被两位师傅说两句,今儿却一个也不吭声,尤其是最守规矩的沈御蝉,竟也一言不发,不禁奇怪:“今儿两位谙达转性,居然不说规矩了?”
沈御蝉道:“你想听我说规矩么,瞧你这吃饭的样儿,哪里像是尚书府里出去的人,我不说,你也当知晓了。无论再有要紧事,赶时间再急,体面上的事总一丝也不能马虎,记着你的身份才是。”
“是。”
“你总是说是,也不见你改多少。”沈御蝉又一笑。
流素还没说话,就见抒宁比划:“小姐改得多了,从前在府里,没哪日不是日上三竿才起床。”
沈御蝉和谢流波一起掩口而笑。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今儿是来和你辞行的。”
“辞行?两位谙达要走?”流素瞪大眼,这消息来得突兀,她心里只觉舍不得。
谢流波笑道:“怎么舍不得么?月有圆缺,人有聚散,想我时去浣菱绣庄瞧瞧便是。”
沈御蝉道:“别逗她了,只是昨儿明珠大人叫了我们去,说从今儿起让我们各自回去过节,到正月元宵过了才来。”
“啊,这样”
“难为你竟还想着我们,还道平时训斥得多了,你已经心中生厌了。”
“哪里会两位谙达金玉良言,我受教还来不及”
“瞧这小嘴儿甜的,沈谙达果然教出功劳来了。”三人说笑着出去,果然见渌水园里梅花都已横过墙头来,前几日的积雪还未化尽,就见掩不住的点点星黄绽在枝头,满园冷香。
流素穿过园门去,见渌水园的于妈正打扫积雪,间有摇落的花朵儿,踩上去如是人间仙境一般。
“于妈,别打扫了,这雪踩上去云朵一样,多软啊。”
“表小姐真是小孩子心性这雪积得厚了,夜里就结成冰,哪里还有什么软和,滑人一跤才是真的,要是伤了爷们小姐,奴才们可就得挨板子了。”
流素就着于妈扫到一块的雪堆起雪人儿来,于妈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气:“瞧瞧,表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就算长大了,甚或老了,也要有些童心才行,不然日子过得哪有趣味”
谢流波和沈御蝉拿着剪子在枝头剪花,雪片儿簌簌往下落,于妈道:“两位谙达怎么亲自剪花,梅园的花该是有你们一份的,只管叫下人去就得了,你们身份尊贵,仔细踩了雪滑了脚”
“没事儿,我们自己剪就好,也只要几枝而已,早上见到爷跟他讨过,他叫我们自己来剪的。”于妈这下是扫不成雪了,眼见就扫剩了这个角落,偏来了三个碍事的,她只能拿着竹帚去了。
流素悄声道:“她哪是怕你们滑了脚,是觉得你们剪花弄得枝头上雪花飘落,碍着她事了瞧她刚扫净的,那边又是碎雪了。”
沈御蝉停了手:“倒真是,是我疏忽无礼了,也剪了几枝了,咱们走吧。”
谢流波笑:“我早知道她的意思,我就要撵她走,瞧着咱们是外来的师傅,心里不尊敬而已。再怎么咱们也算是客人,满人不是最敬谙达么,怎么轮得到一个奴才来挤兑?流素,以后但凡有奴才欺你,乱了主仆次序的,你就该摆出架子来训他,别让他把你当软柿子捏了。”
流素堆着雪人,心里一动,觉得谢流波说得不错,看来摆架子也是身份尊贵的人必须学的一项,别以为只是平易近人了,就会换个好人缘,遇上不要脸的奴才,往往就蹬鼻子上脸,把主子当软柿子捏了。软性儿的主子,到最后会连奴才也欺负的。红楼梦里迎春和尤二姐就是现成的例子,她俩性子要是强硬点,哪至于落到最后的下场?
“好了,我们都该走了,今儿就是跟你辞别,顺手剪几枝花去搁在马车上薰香,现在也该早走了。”
流素忙起身相送,沈御蝉却道:“千里相送终须别,不必这么麻烦了,况且年后我们还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