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选的天气相对于初选来说,是阴暗不明的,让人忧心随时会暴雨倾盆,于是每个妆容精致的秀女都很不安地随时抬头看天色,还有些手握绸伞,以防下雨冲花了脸,打湿了衣衫。
流素空着手,一脸落寞的挤在人群中,她照例化了个淡妆,虽说她极想素面朝天,可这是礼仪所不允许的。她将刘海剪到眉下,盖住了原本姣好的眉型,低垂眼睑,神气无精打采。
轮到她时,她蓦然发现梁九功身边的太监已换了一人,不再是上回的魏珠,心中微动,略有窃喜。这回那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太监不在,也许她会落选也不一定。
梁九功例行公事地让她走几步,答几句话,然后抬眼看她,神情略为一愣,似乎想起她是谁来了。
“这姑娘有点……”梁九功低低说了句。
身边那太监道:“九公觉得不妥么?”
“刘总管不觉得她精神气俱欠佳,如此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么?”果然,梁九功仍是很不待见她。
刘总管笑了一下:“我倒是觉得这章佳氏年龄虽小,姿容却着实明若秋水,灵秀动人,小小年纪就如此风仪,难得啊。”
流素心往下沉,恨不得立即找东西把那太监的脑袋敲开来看看有没有进水。
梁九功仍然摇头:“美貌是不错,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这章佳氏一无出众家世,二不见得格外贤德淑惠,选秀重的可是德行身家,太美反倒怕惹事生非。”
刘总管轻轻一笑:“九公太过忠厚,不知这世间男子,无不爱慕美色,上亦不当例外。”他声音低得微乎其微,流素听不见,梁九功却听见了,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也不知他心意如何。
刘总管又低声加了一句:“这章佳氏,是明珠大人的内侄女。”
话至此处,梁九功再不言语,提笔一圈,便记下了流素的名字。
流素这回再不像上回那样满怀希望认为自己会落选,从那两个太监看她的目光脸色,再从梁九功笔下那一圈,她已隐隐然觉得不对劲,回了府一声不吭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睡下。
冰鉴冰瞳在外头焦急地拍了会门,无计可施之下,去渌水园又没找到纳兰性德,生恐流素出事,便去了文华院找觉罗氏。
冰鉴一见觉罗氏便扑通跪下,哭道:“夫人,快去看看,小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觉罗氏吃了一惊,急站起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迟疑着道:“她没说什么吗?”。
冰鉴哭着摇头:“没有是章佳府的人陪同去的,也是他们陪同回来的,小姐回了院子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怎么叫也不应”
“她入选了么?”
冰鉴停了片刻抽泣,愣一下才低声答:“小姐没说,奴才想,多半……是的。”
觉罗氏颓然坐下,半晌才道:“那么,我去也没用了。”
“可是夫人……”
“你去看看性德在不在,让他去劝劝。”
“爷不在园子里。”
“那他去哪了?”觉罗氏想了想,“去沈御蝉那里看看,雯月说这几天他常去那里听琴,那位沈姑娘买了新琴,总叫他去听音色。”
冰鉴神色一僵,默默起身退下。
回了晓萃轩,冰鉴将此事对冰瞳说了,冰瞳闻言脸色一变:“我就说了,沈谙达这几日托病也不上课,大公子也不见身影,原来……”
“嘘”
冰瞳脸色阴沉,一咬下唇便要往外冲,却被冰鉴拉住:“你这是做什么去?”
冰瞳道:“我去找人”
“啊啊”抒宁张着双臂拦在院门口,摇了摇头。
冰瞳怒道:“你们俩都拦着我干什么?难道我不该去么?”
抒宁比划道:“你不能这样激动,不要让小姐知道,哪怕是有隐情,也不能在此刻雪上加霜了,你要顾忌小姐的心情。”然后指指流素的卧室,摇摇头。
冰鉴也道:“我去找,你好好呆着,抒宁拉住她,别让她惹事。”
冰瞳恨恨地跺了跺脚,急促呼吸了一阵,终于缓下气来,她也不是个急躁的人,只是一时乱了方寸,这会儿调匀了气息,又去流素屋外轻拍着门:“主子,别太难过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天大的事等大公子过来再说。”
不一会,冰鉴带了纳兰性德过来,他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有些不妥。抬手敲了敲门,他轻唤了一声:“流素。”
过一会,门开了一线,只容一人进去,纳兰性德侧身进了屋,屋门又从里头关上了。
冰鉴方松了口气,冰瞳却冷笑一声,扭身走了。抒宁知道她不痛快,也跟着去了。
抒宁在冰瞳跟前比划道:“不要露了痕迹,小姐已经入选了,只怕不日就要入宫再复选,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在府里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何苦再给她多添些伤感”
冰瞳道:“你竟认定她会入宫了以她的个性,当真逼她紧了,她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抒宁露出一丝苦笑,轻轻摇头:“我这一生都只懂认命,不懂反抗,我不知道小姐会不会入宫,可我只盼她好好活着,无论在府里还是入宫,总是活着好些。”
“我不跟你说,你不会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也不会知道什么叫生死相随的”冰瞳扭身离去,再也不理她。
抒宁颓然摇摇头,无力地划了个手势,却没有人能看见。
“你怎么也喜欢把屋里弄得漆黑了。”纳兰性德有些不能适应屋里的黯淡光线。
“你近来不是喜欢关窗垂帘么,我也渐觉怕光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异样的平静淡定。
纳兰性德一怔:“你……”
“我似乎又入选了,好笑吧。”
“流素,你没事吧?”他模索着想找盏灯,却被她拉住了。
“你告诉我,我要是真被皇上选中了,你会如何?”
纳兰性德一震,心中一阵尖锐刺痛,却要努力维持平静:“不会的,流素,你先让我点上灯瞧瞧……”
“不要,你回答我的话。”
“我……我该回你什么?”
流素突然提高声音:“冬郎,我要是入宫了,你会另娶他人,恩爱有加,生儿育女,然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
他半晌不语,然后涩声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会这样问我。”
流素听他语气艰涩,凄苦无比,陡然又心痛起来,模索着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可是我心里害怕,我总觉得……总觉得……”
纳兰性德拥着她,心中一片凄冷,默然想:“你还介意这些做什么,你要入了宫,我生不如死,娶谁不娶谁,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三妻四妾,儿女绕膝,我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等同枯朽。”
窗外忽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跟着惊雷动地,狂风乍起,卷起满院子枝叶翻滚着,飞舞着,眼看着就是暴雨倾盆。
“冬郎,我心里怕”
“不用怕,我在这。”
“我不想入宫,我不要……”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流素失声痛哭,她越来越觉得,命运之轮辗压着她的灵魂而过,她被卷入大清朝不可更改的历史之中,她只剩下了恐惧,无边的恐惧。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了,难道她非要面临绝望的命运
流素不记得康熙皇帝有哪个妃子叫流素,对了,清朝后妃留下的都是姓氏,没有名字。她也不记得谁是章佳氏,也许只是史书上短短一笔带过的一个女子,也许是深宫里根本没有记载的一个白头宫女,但是,绝不是历史上纳兰性德的妻妾之一。
两人各有所思,都是满心情伤,却不敢言明。
执手在黑暗中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得院子里雨声哗哗,打得蕉叶凋零萎折,半分也没有夜雨芭蕉闲逸情致。惊雷厉电波迭浪涌,一道道劈在屋脊上,直让人觉得天地变色,威怒难测。
“也许,皇上见你的时候,会撂你的牌子也不一定。”纳兰性德终于开口,声音飘浮无力,他只觉得这句话是在鲜血淋漓地欺骗流素,一字一痛。
“嗯。”流素这回也不反驳。
“所以你好好地别想太多了,不要作践自己。”
流素突然抱紧了他:“今晚别走了。”
纳兰性德吃了一惊:“你胡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纳兰性德挣扎着想要松开她的手臂,怎奈用力过度又怕伤到了她,竟一时无法,只能低沉道:“放手,流素,你理智些。”
“我从没像此刻这样理智。你别再说我年纪小,我要是入了宫,不是一样要以此身伺候别的男人?”
他登时哑然,这种事他只要想一下都会觉得万箭穿心,他不忍伤害的人,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进宫,被别人……
“无论如何,伤害你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你还未到及笄之年,我亦非禽兽,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他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倘若流素入宫后被发现非完璧之身,那绝无生存之幸,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要她好好活着,哪怕只是活在别人身边,无论悲伤喜乐,他总还能时时想着她,还能盼着可以见她一面,怎么都会比一抷黄土要好得多。
但流素的想法和他不一样,她抱着必死之心,已不在乎自己究竟会怎样,她不想让他人赏赐给自己一个结局,她已经在心里替自己穿越清朝的这几年划上了一个句号。
她的命运,她要自己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