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醒来时,只见冰瞳冰鉴在身边,她张望了一下:“就你们俩人?”
“抒宁姐在小厨房里炖当归人参乌鸡汤,说要给主子补气宁神。主子刚睡醒,胃口不好,不如……”
“谁问你这些”流素腾地坐起,仍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他呢?”
冰鉴呆了一会,脸色煞白,并不作声。
冰瞳忍不住道:“主子还念着他做什么,他去沈谙达那里听琴了主子去宫里复选那几天,他没有哪天不往沈谙达那里跑的,就听见那院里琴声从早到晚地响着,要不然就是吟诗弄词,可是风月无边呢”
流素厉声道:“胡说”
冰鉴一直向冰瞳使眼色,暗地里还拧她大腿,都没阻住,不得已只能垂首道:“主子,爷也只是排遣心中抑郁,不是……”
“闭嘴,冰鉴,你去叫他过来。”
冰鉴神色悲凉,婉转道:“主子,先歇歇吧,别想着这事了,等明儿……”
冰瞳道:“你还瞒什么,夫人下了令,如今主子已是宫里的人了,三位公子也已大了,从今儿起都要避嫌,不准单独来小红楼了。别说我们不能随意出陵霜园,就算去了,大公子也不会来的”
流素震惊地一拍床沿,道:“他们……他们竟然要软禁我么?”
“不是的,只是怕主子有何闪失……”
“闪失什么?我在纳兰府住了四年,也没见半个贼盗强人,难道因我当选了,就会有危险了?还是索性让我躺着连路也不要走了,走路也容易摔折了腿”
“主子”冰鉴冰瞳从未见她发这么大脾气,双双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抒宁正好端了盘子鸡汤进来,见状放下托盘上前,扶住流素轻抚她的背顺气。
“出去,你们都出去”
抒宁摇摇头,比了个镇定的手势,然后指指桌上的鸡汤。
“我不喝,你拿去倒了。”
抒宁比道:“小姐,不要这样,身体要紧,先保重自己再说别的。”
“还说什么,我如今哪还有明天?还要保重什么身体?都下去,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冰鉴,不是我们不放你出去,你也知道老爷夫人的意思……”陵霜园外的戈什哈面露为难之色,望了眼小红楼。如今这里,别说个男人,恨不得连只苍蝇飞进去都要抓来瞧瞧是不是公的。
“那你帮我捎个口信给夫人,说我们小姐已经三天水米不进了,再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那戈什哈吓了一跳:“怎么至于这样”
“快去”
觉罗氏听说流素绝食,才刚平复些的心情又悲伤起来,忍不住拭泪。她本是个没主见的妇人,更没经过什么风浪,遇事除了哭也不知该怎么办。
明珠恰好也在,闻言淡淡道:“下去吧。”
觉罗氏抓住他的衣袖道:“这可怎么是好倘若流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额娘”
明珠拍拍她的手柔声安慰:“不用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命相富贵,将来还有圣宠无边,怎么可能就出事”
“什么圣宠无边也不是流素稀罕的,你该知道……”
“安怡,你更应该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和作主的。”
觉罗氏的抽泣声低了下去,默默无言了。
明珠唤了个丫头进来,道:“去把大公子叫过来。”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沈御蝉和谢流波如今也不用授课,谢流波请了几次不能去陪伴流素,便不愿留在府中,自结了帐回浣菱绣庄去了。
沈御蝉没有离去,反正也无人催她,她便留在屋里仍是每日弹琴作画吟诗,倒是风雅。
明珠去时,正见纳兰性德正端坐抚琴,脸上也看不出悲喜,但弹的是一曲南唐李煜的《更漏子》:“金雀钗,红fen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琴音凄切,渐至哀沉。
沈御蝉手执红牙板,应声而歌,歌声流丽婉转,曲调孤清落寞,甚合词境。
明珠轻咳一声,两人同时停下,不由相看愕然。
纳兰性德跟着明珠走出了院子,听他竟然要自己去劝说流素进宫,第一念便是哀痛莫名,锥心刺骨,冷笑道:“这种事倒要我来做,阿玛不如让我亲自送她去宫里受封,再助她一步步得蒙圣恩,凌云直上,岂不更好?”
明珠淡淡道:“你不要生气,她入了宫,你自然要希望她深受恩宠,步步上位,否则里的生活又岂是白头宫女执秋扇那么简单的寂寞而已,只怕光是后妃间的勾心斗角、争宠倾轧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纳兰性德一震,停住脚步,冷冷看着他。
明珠道:“你如今,不止是要劝她入宫,更是要劝她活下去,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去与不去全都在你,你要是希望她做个贞节烈女,为你而死呢,大可以不去理会她,到时只需报个急病而亡,皇上最多也只会惋惜几天而已。”
纳兰性德一言不发,定定看着阿玛,脸色冰冷,心底更是寒彻,流火烁金的日头照在身上,却只觉得没有一丝暖意。
“还有,男女大防你自己该懂得如何约束,她是要进宫的人了,必须要白璧无瑕,这也是约束你们兄弟三个的原因。”
冰鉴在外头焦急地拍门,里面被反锁着,她也有一天一夜没见着流素了。
“主子,快开门啊”
“主子,大公子来看你了。”冰瞳也在外拍着门,里头却毫无动静。
纳兰性德道:“你们先下去吧。”
他在门外唤了声:“流素。”跟着便无语凝咽,心里竟找不到半句话来说,只扶着门默默站着。
好半晌,门才开了,流素鬓发凌乱,泪痕狼藉,只穿着素罗中衣,眼神恍惚地看着他。
“流素,我来看你了。”
“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我没有忘记我对你的承诺。”
纳兰性德怔了一下,他说过什么,她又说过什么?他们之间说过的太多,他都音犹在耳,却重重叠叠,辨不清她想要哪句。
流素见他沉默,凄然一笑:“姨丈准你来看我?”
“嗯。”
“你打算怎么劝我吃下这些?”流素指指他手里的食盒。
“抒宁精心准备的,别浪费了。”
流素突然大笑:“好,好,你就是这样劝我的,你也不怕你阿玛失望”
“流素”他的声音略高了点,止住了流素的笑声。他进了屋,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一碟碟精美菜肴细点,米饭盛得冒尖,粒粒晶莹如玉,冒着热气。
“过来吃点。”
“我不吃,你是不是打算用强?”
纳兰性德不说话,过了一会道:“流素,听话。”
“我以后就不再是流素了,我是皇帝的一个玩物,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纳兰性德闭上了双目,心中又一阵刺痛,吸了两口气才能保持声音稳定:“流素,你恨我了,是吗?”。
“纳兰公子,我哪敢恨你”流素看着他,见他目光黯淡,握箸的手微颤,心里登时又软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不想劝你什么,你在纳兰府的日子也不多了,阿玛同意让我陪你几天,我们不去想入宫,也不去想别人,只有我们俩人,好不好?”
流素呆呆看着他。
纳兰性德拿起银匙,轻声道:“来,我喂你。”他舀了西湖牛肉羹尝了一口,那羹里勾了芡,表面上平静,里头却是极烫,他吹了又吹。
流素见他神情温柔,动作轻缓,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
他心性疏朗,并不是个特别温柔细腻的人,虽然对流素向来宠爱有加,像这样细致怜惜的事从未做过。向来都是流素对他主动,从不见他也有这样细致周到的时候。
银匙到了口边,流素不由自主就朱唇微启。
这一顿饭吃得漫长,到后来汤菜都凉了,流素不知道吃的是什么,纳兰性德也只看着她唇光流转,色泽如樱,仍是让他爱不释手的模样,看得人肝肠寸断,寸寸成灰。
流素拿帕子擦了擦唇边,望着窗外道:“天黑了。”
“上元节那晚,匆匆而回,我们还没来得及点天灯,今晚上我陪你去点天灯,记得写上字许愿。”
流素怔了一下。
“老爷,夫人,小红楼那边升起好多孔明灯,今晚上好像不是什么节日啊。”
觉罗氏顺着旋兰手指看去,果然冉冉升起一盏盏天灯。
明珠看了一眼:“不去管他们。”
觉罗氏道:“你就算不担心流素,难道也不担心咱们的儿子吗?性德的个性你是清楚的,流素这一入宫,不晓得他会怎样”
“男儿一生岂能为红颜折腰,将来他三妻四妾的多了,也就渐渐淡了。对了,上回那个卢氏,我看就挺好,回头找那媒人再说合说合,找人算一下时辰八字。还有,雯月也伺候他十余年了,总该给个名分。”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