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方?”流素有些好奇,水草丰美,绿柳垂堤,不远处溪谷流泉,半坡野杜鹃开得如火如荼,真是个人间仙境。只可惜来之前她是被蒙上眼睛,又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才到达的。
“不能告诉你,我能带你来这里已经是破例,你没有歃血为盟入帮,带你来其实是很不安全的,只好蒙上你的双眼。”
流素嗯了声点点头,都无所谓了,能在这样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老死,也是件美事。
两匹神骏骠悍的白马低头在溪水边饮水,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坐在溪边,赤脚玩水,逗着两匹马。
“小山?”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熟人。
小山抬起头,愣了半天。
“不认识我了?当年还是你引我走那条秘道的”
小山又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模模脑袋,憨憨道:“你那会不是个小小子吗,怎么转眼就变成个小姑娘?还真好看呀,比咱们帮里的筱二姑娘还美”
流素虽然心情不佳,还是被他逗得浅笑一下,这少年也有十六七岁了吧,只是直率质朴得还像个孩子。
容秀道:“小山,去叫筱二姑娘准备点吃的,一会我们去。”
“好”
容秀道:“当年我们放弃了金陵,小山也无处可去,他爹仍帮我们养马,他就闲居在这里了。这里人不多,就筱家姐妹和几个闲散的人,恰好帮主也在。你近来到底怎样了,瞧你神色不对劲,似乎不止是要入宫那么简单。”
流素被她一问,诸事纷涌,又上心头,不禁眼前发黑,心中闷痛,捂住了胸口慢慢坐下去,脸色煞白如纸。
“原来是这样,你竟经历了这么多事。”容秀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你愿意留下也好,咱们先去吃点东西,赶了一天一夜路,你半点东西也没吃。”
流素轻轻道:“我坐会,你去吧。这里风景好,我想独个儿静一下。”
容秀挽起她:“走吧,别为那种不值得的男人伤心。”
流素经不起她拉拽,只得被她半拖着走了。
容秀看她脸色灰败,想说什么,又轻轻摇头,情之为物,不可理喻,何况流素这样的年纪,又怎经得起一再打击?
山谷里菜式简单,都是山里菌菇及自种蔬菜,看来倒也清爽,只是流素实在没有心情,握着竹筷只是发呆。
桌上除了筱家姐妹,就只有陈定邦、容秀、小山,还有两个看来像樵夫的陌生男子。
筱云蕾嫣然笑道:“当初还真没看出这是位妹妹,料不到一年未见,已出落得如此出挑,只是挺像咱们汉人的,不像八旗女子。”
流素朝她勉强笑了一下。
“妹妹有心事?”
流素摇摇头。
容秀将手覆在她手上,从容淡定的目光凝视着她,并不劝解。容秀向来都是这样,年纪越长,越发显得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
流素只觉容秀的眼神仿佛沉静了千年的清水流淌过自己的心田,霎时所有郁躁如狂、积哀悲挫都被她轻柔地抚慰过一遍,虽然不能一解哀愁,却至少使情绪稳定了下来。
陈定邦道:“流素,多少吃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关,当时看来天崩地裂的大事,再过上十年回头,或许只觉得渺小不堪,没什么可记挂在心的。”
他说得倒旷达,可流素却展不开眉,只朝他涩涩苦笑一下。
陈定邦便不再劝,瞧他神色也并不动容,想是过惯刀锋上舌忝血的日子,又图谋反清大业的人,是瞧不上流素这点儿女情怀的。
饭后筱云蕾拉着流素出去散心,跟她说些金陵时的趣事,好让她不再多想。筱云蕾比她姐姐要随和得多,混熟了便觉得是个单纯善良的少女,略带几分天真活泼,很不适宜她的身份,甚至于对“反清复明”四个字,也仅仅是概念而已,为所为而为,却不知其然。
容秀和陈定邦站在半山处的一角凉亭向下眺望,流素和筱云蕾便在他们视线下,远远的瞧不甚清,正并肩坐在溪水边,一会儿小山也牵着马跑过去,他对马似乎比对人还亲,明明两匹马已经很干净,不时还是拿水梳理着马鬃。
“你真的要把她留在这里?”
“她是我妹妹,我虽不想她掺合到江湖事中来,可也不愿她进了那华丽的墓冢。”
陈定邦笑道:“竟有你这样形容皇宫的,倒也新奇。”
“可不是么,那埋葬了多少清白女儿、斩断了多少年少幻想的地方,不该叫墓冢?”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心性。不过,你若不是跟着我踏入江湖,今**恐怕也会面临和她一样的处境。”
“我不会。”
“你也是八旗女子。”
“可流素入宫,必非偶然,她是局中人,身在局中不辨其迷,难道你也看不出,她这事存在了多少巧合?”
“那又怎么样,事到如今,已经是必然了。”
容秀轻叹一声:“只可怜流素,竟要承受这许多。其实我倒觉得,她那个表哥怎么看也不像那种转眼负心薄倖的人。”
陈定邦沉吟一会道:“我倒是觉得,这话你现在不该提点她。不论她决定入宫还是要终老江湖,至少目前都不宜再生是非,你要是燃起了她的希望,不免让她坠入挣扎之中。”
“你也觉得纳兰性德变得太快,不像是真的?”
陈定邦道:“我没有和他相处过,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世上凉薄之人多有,流素这样的年纪分辨不出,也很正常。”
容秀摇头:“那是你不了解流素,她的眼光断不会这样差。”
“那你的眼光呢?”
容秀听他突然将话锋转到自己身上,一时未得其解,却见他唇边泛起一丝戏谑的笑:“秦淮夜游,琴箫两谐,你倒是眼光甚好,枉你平日目光如炬,却看中一个清廷奴才”
容秀脸色微变:“帮主”
“好了,跟你说话的是定邦大哥,不是帮主,不然早将你押到刑堂严审,三刀六洞了。”
容秀垂首,怏怏道:“那就不要取笑我,我早不记得那人的模样了。”
陈定邦笑容一敛:“你忘了也罢,记着也罢,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就好。要有敌对决生死的那一天,你该知道自己的立场就好。”
容秀凛然生寒,思及秦淮泛舟、月下相会,那个清淡如许的男子,竟已深深烙在她心中。才不过两面,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令容秀意驰神迷,他幽雅低徊的箫声缭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可那也只能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而已,是十丈软红中的一场迷梦,终究要醒的。
她和流素,又有什么区别?
凭心而论,这个山谷是流素穿越以来最喜欢的住处。环境清幽美丽不说,这里仅有的几个人都让她觉得心里舒适,那几人虽是山民,却质朴亲和,筱云蕾和小山一样纯真如赤子的心性,筱云蓓虽然总板着一张别人欠她钱似的脸,可也并不太难相处。再看陈定邦和容秀出双入对,流素都有种好事将近的错觉,可有时想起阳笑,不免又疑惑。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流素心安理得地留下,她安乐了几个白天之后,仍然是要面对失眠的夜晚,而且日复一日的心慌,总觉得没有一处是对劲的。
流素和容秀并肩睡在竹床上,偶一翻身就听见竹床被压得申吟一声,不禁叹道:“秀姐姐,难为你每晚忍受我这样翻滚。”
“只当你在煎蛋。”
流素忍不住一笑,不想容秀也会说笑。
“你入宫的日子是哪天?”
流素心口一滞,闷闷道:“八月十六。”
“这日子挑得好,让你们欢欢喜喜过了在家的最后一个团圆节再进宫。”
“团圆节?这里没有我的家人,我亦不用和谁团圆。”
“你的家人就是我,你要是想回章佳府和他们团圆,我送你去。”
流素道:“我才不要那个肮脏的地方和那里的人我都讨厌。”
容秀静静看她,看得她莫名的心慌。
“秀姐姐,今儿八月多少?”
“初九。”
“明儿送我回去吧。”
“回章佳府?”
流素凄凉一笑:“你知道的。”
“你真还是决定要回去?不和我浪迹江湖?就算隐居在这里也是好的。”
“不了,我受不了江湖的苦。”
“你是受不了纳兰府被问罪的苦吧。”
流素一震,黯然无语。
“你可想好了,这一去,你若后悔,我再没有能力带你出来了,宫禁森严,哪怕你在里头生不如死,我也无法得知。”
“我知道的。”
容秀抬手模模她的脸,叹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是不忍心将你送到那种地方去。”
流素沉寂半晌,轻声道:“哪怕他心有旁属,我也无法置他的生死于不顾。我这样离开,他们无法向宫中交代,必要担下罪名。”
容秀道:“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
“恨……我想恨,可是我想到他,仍只觉得这里痛。”流素握起容秀的手,轻按在自己心口上,心跳得紊乱,她一阵阵的抽搐。
“秀姐姐,我舍不得……哪怕是恨,我仍然舍不得。”
容秀无言,将她揽进怀里。
次日送流素回府,容秀远远地停下脚步别过,流素抱着她又哭了一阵。
“傻丫头,既已决定了,就要让自己过得好些,怎能总这样记挂着不该记挂的人?”
流素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见容秀仍在原地,神色似乎有些古怪,便问:“秀姐姐,有什么事你说吧。”
容秀咬一下唇:“这话本不该说,尤其你这样的心情,可是你若入了宫,我再也没有机会……”神色似是懊恼,又似下定了决心道:“你要是见到那个……那个人,有机会帮我问候一声。”
流素愕然半晌,才弄明白:“阳笑?”
“当我什么也没说。”容秀突然脸红,转身轻烟似地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