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的人见流素安然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只是问她离去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却一概不答。
流素从人群中望去,纳兰性德站在揆叙身后,唇边浮着一片浅浅笑意,惟独脸色颇为苍白憔悴,眼底似有阴翳,与笑容不合。
流素乍然见他,心酸眼热,恨不得拨开众人过去扑在他怀里,好好质问他一番,但目光一扫便看见沈御蝉也在他身边,两人相隔不远,见流素目光过去,便互相对望一眼,避开了流素的视线。
流素心往谷底沉,终究还是没有失态,淡淡敷衍了各人,便推说疲累,要回陵霜园去。
觉罗氏亲自陪她过去,又是落泪又是笑,安慰之后再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再跑了似的。这些日子以来,府里暗中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去找,却又不敢托人帮忙,只怕泄露消息,她虽本不愿流素入宫,可既成定局,她更忧心的自然是阖府上下是否会受牵连。
明珠倒是淡定,自回房去歇息。待觉罗氏回来后,落泪悲叹:“流素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她要是一去不回,咱们府上可遭殃了。”
“她一个女儿家,身无一技之长,年纪幼小,不回府如何生存。”
觉罗氏道:“却也奇怪,你看她面无风霜之色,穿的还是一身新衣,听揆叙说,分明是有人带她走的。”
明珠沉吟道:“不管她,回来就好。”
“这些日子你倒安心,我是日夜难安,今晚终于能安睡。”
明珠笑了一下,忽似惋惜地感叹了一句:“流素对性德还真是一往情深,唉”
小红楼被拘禁的日子也没过几天,八月十五这天解了禁令,旋兰奉明珠令去请流素过去吃团圆饭,流素想起去年中秋,心痛难忍,便回绝了,自留在小红楼里。
这个中秋,流素过得前所未有的凄凉,从前在章佳府上,再冷清好歹也有个“额娘”,有个姐姐,可如今,除了那三个随侍的丫头,她竟再没有别的亲人。
文华院送来的月饼带着温热,咸甜皆备了,流素拿起一块冷冷看了一眼,便让冰鉴拿去全扔了。跟着她喝了碗抒宁煮的枸杞宁神汤,早早睡下。
这一夜,陵霜园外彻夜立着一道人影,清露沾身,轻寒透衣,而他却浑然不觉。
次晨,流素天未亮便起了床,看看早收拾好的两只大箱子,颇为凄凉的一笑。里头只有少量是她素日爱穿的衣服,她亲手放进了去年中秋打算穿的那件血牙红云锦衫子,那是谢流波做的,即便将来不能穿,也留个念想。箱子里大多是明珠和觉罗氏给她备下的,仿若嫁女一般的妆奁,她粗看一下也知道十分奢华。
本来流素拒绝带这些劳什子物件,但觉罗氏道入宫后一应用品虽都齐全,但打赏宫人所需不少,初入宫的小主要想立足并不是那么简单,非要让她带着。
冰瞳冰鉴属陪嫁丫头,也要跟着她入宫,流素坚持还要带着抒宁,本说她是个哑巴,入宫后很不相宜,可后来不知怎的又准了,大约是明珠在圣上跟前说了情,这点小小人情玄烨还是卖的,反正是要有几个丫头陪嫁的,管他哑巴不哑巴。
宫外的马车早在纳兰府外候着,领头的太监宫女免不了笑着对明珠说恭喜,明珠扬手叫打赏,其手笔之大也令这些人笑开了颜,对容秀益发显得恭敬,说了许多吉祥话。换作从章佳府出去的话,流素绝不会得到这许多体面。
流素踩着一个太监的背上了马车,手扶着华丽的锦垫,探头望向纳兰府,只见明珠一家子都站在门口朝她微笑,纳兰性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刺痛,微偏过了头,按在车窗边框上的手紧了紧,握得指节发白。
纳兰性德本在强颜欢笑,待见了她如玉皓腕上那串合浦南珠和金绿猫眼的手珠,面色陡变,再也无法自制,单掌捂了唇,掉头退回门内。
揆叙就在他身边,惊觉他举止异常,忙回头看去,见他扶着门框,脸色如雪,指缝间有鲜血溢出,不禁大惊,拉开他的手,又见他呕出一口血来,失声道:“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那边厢流素坐的车已渐渐走远,那只按在窗框上的纤纤柔荑终于收回去,低垂的锦帘将那两道绝望的目光隔断在里面。
她并不曾看见纳兰性德失态的那一幕。自也不知道她走后纳兰府上下忙乱成一团,都围着纳兰性德打转。
“流素……流素……”纵然在昏迷中,纳兰性德仍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声痛彻心扉,他紧握着雯月的手,直将雯月握得手上勒出了深痕,仍不肯放松。
雯月抽不出手,就一直坐在他床边垂泪,整只手都麻木了,可她心里的滋味更是难言。
雯月向来是恨着流素的,如今不恨了,却又深悔,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她该对流素好些,也免得纳兰性德总是不快。她现在宁愿流素没有入宫,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那个沈御蝉早不知去了哪,流素走的那天她竟也离府了,平日里看她纠缠爷的那副模样就让人不满,雯月想起来比厌恶流素更厌恶她。
明珠夫妇守在屋里,看着朗大夫开药方,说病情,都是忧心如焚。他们从不知道情之苦竟可至此,生生将一个人变成这样。连明珠心中都难免生出一丝悔意,又觉得儿子这样迷恋流素未免太不应该,怎就在不知不觉间沦陷得如此不可自拔?
流素入了宫,先在宝华殿见过了皇后,受了册封。
这回她近距离瞧见了赫舍里芳仪,这位历史中康熙皇帝的挚爱看起来有张后世非常流行的锥子脸,这在当时可不是潮流,这种面相失之福泽,常被人看作薄命、刻薄甚或风流卖笑相,但这并不影响男人们对这种脸形的偏爱。
芳仪的相貌相当出众,一双灵巧风流的桃花眼顾盼多姿,虽有多年养成的高贵端庄气息,却仍掩不住她的妩媚风流相,流素便怀疑到底她被册为后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还是因她的美貌吸引了玄烨,总之她看上去并不是历史称道的那种温良贤惠相。
八名少女排成两列听封,位份最高的是郭络罗槐序,册了贵人,并没有封号,因此取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叫槐贵人。跟着是赫舍里布泰尔,册了常在,特赐了封号僖。本来这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想到布泰尔的女红,确实挺可喜的,让人想着就乐。
除了这两个上记名的,其余也并没有家世出众的,一应封为答应。
流素想起曾看过戏说乾隆里那个春喜答应,当时年幼并不知道答应是什么,现在知道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不但要伺候皇帝还要陪睡觉的,她感觉比宫女都要不如,至少宫女还能保个清白身。
当然她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因为从宫女出身被皇帝相中的,仍然是不得清白的。
芳仪一个个秀女仔细看过去,大选时皇后并没有权参与意见,这大约是防后妃嫉妒,言有微辞影响选秀,但现在这些已成了宫嫔的少女从此便属她管辖,她免不了要仔细验货,然后琢磨该如何安置她们。
槐序被安在翊坤宫,布泰尔被安在钟粹宫,逸君被安在永和宫。
流素排最末,芳仪走到她面前时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之色,然后微笑道:“佟妃那里清静少人陪,素答应就住承乾宫吧。”
流素谢恩,然后各小主被内监引领往各宫,并要先拜见各宫主位。
流素所住的承乾宫主位是佟妃佟佳瑞珊,玄烨的后妃中有两位佟佳氏,皆是他的表姐妹,算年龄那位悫惠皇贵妃应该还年幼,这位多半是他的表姐,后来只当了一天皇后的孝懿仁皇后。虽然家世渊源,又是玄烨的亲表姐,但印象中她应该不太得宠,否则不会在孝昭仁皇后死去后十年间都未被封后,还是最后七病八歪临死了才凭着自己是皇帝表姐这个关系当了一天皇后。
佟妃身材丰匀,珠圆玉润,看起来甚至已有发福迹象,这倒很令流素意外。但想来也不奇怪,养尊处优缺乏活动的妃嫔发胖实在是正常的事,她从前的舍友有的拼死拼活减肥仍然是顶着水桶腰痛不欲生,何况清朝后妃。
佟妃端庄矜贵有余,温婉柔顺不足,倒比芳仪更具皇后相,只是相貌离倾城倾国着实远了点。看见流素参拜,她也只淡淡点一下头:“锦瑟,着人把明德堂收拾一下,给素答应居住。李宽,素答应要用的一应用品内务府按制送来没有?”
“回娘娘的话,都到了。”
“你安排一下,另选几个妥帖的人照顾素答应饮食起居。”跟着佟妃扫了一眼流素身后,唇边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流素立即省觉,先时各人入宫时她只见每人带了两名丫头,独她带了三人,仿佛故意显摆似的。虽然按制是可以带两个丫头一个乳母入宫,可大多数秀女也不会把乳母带进来。何况她只是个位份最低的答应,居然已有了三个侍婢,实在张扬。
好在佟妃并不计较,命人带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