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十,皇四女降生,玄烨忙于前朝事务,并没有及时去探望,张常在也没有再受晋封,只得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亲至看了一下曾孙女,以示安抚。
流素有时去看惠嫔,见胤禔已活泼可爱,会跑会笑,还会说些简单字句,不禁十分喜爱,将他抱在怀里轻捏小正太的脸蛋。
惠嫔含笑看着,心情大佳,忽道:“算来延禧宫那位也该要生了。”说的是荣嫔马佳氏。
“听说产期也就在五月初左右,与皇后相近。”流素记得太子胤礽就是皇二子,荣嫔预产期早于皇后,生下的如不是公主就肯定是个早殇未序齿的。
惠嫔抿嘴笑道:“她正月里才丧子,心情极差,听说当时都快七个月的胎了,还见了点红,把太医院上下都紧张得什么似的”
流素怎么听都觉得惠嫔话里有兴灾乐祸的意味,未免有点听不下去,敷衍着笑了一下,心想人家要流产你高兴什么
“娘娘,娘娘敬事房传话来,说今晚上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叫去乾清宫侍寝,一会儿着凤鸾春恩车来接人。”
惠嫔似愣了一下,蓦地反应过来:“还不快帮本宫梳妆更衣!”
流素见她鬓发一丝不乱,身上赤衣烈焰,绣着金色凤穿牡丹,华丽富贵,真不知还有哪点不足。
却见惠嫔身边的心如捡了几件衣裳出来,浅紫鹅黄,皆是清雅颜色,完全不合惠嫔风格,不禁纳闷。
惠嫔扫了一眼,似也不甚中意,犹豫一下道:“就那件浅紫的吧。”
“惠嫔姐姐穿红色好看,怎么选浅紫?”
惠嫔深深凝视流素一眼,轻叹:“从前入宫时,皇上也这样说。本宫惯常也喜欢绛红朱红,可有回……”她神情略为黯淡,道:“皇后长子承祜殇后不久,本宫多日不见他,又将临盆,心中不免郁闷,便去乾清宫见驾,恰皇后也在,皇后什么也没说,只盯着本宫身上看,皇上便露了不悦之色……皇上他,他从来没有那样厉色斥过本宫。”
流素这才明白,心想你也太不长眼了,皇后丧子,你穿红着绿见驾,皇后不在也就罢了,偏又撞到了枪口上——呃,也不对,听惠嫔口气,她当时应该还受盛宠,玄烨才对她向来和颜悦色,她大约也正是因倚仗得宠,又有身孕,才会行事张扬,满以为这些小节总不会怎样,谁知被皇后拿捏住了,哪怕当时玄烨并不十分在意,也会对此呵斥好给皇后颜面,何况当时玄烨的心情肯定也不好,谁死了儿子都不会很好过。
惠嫔轻咬下唇:“赛音察浑已夭了三个月,可难保皇上不会计较,还是稳妥些好。”她眼中含着恨意的火焰,想着当时玄烨还说了句:“皇嫡子新丧你就穿得这样
,往日有人对朕说你行事嚣张、言语轻狂,朕还不信,现在朕亲眼所见,你虽外表艳丽,到底凉薄,连皇嗣殇亡这种事也不放在心上”
自此之后,惠嫔就明显觉得玄烨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不多时她生下胤褆,玄烨虽也算高兴,但终究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欣喜来,也没有因为她诞下皇子而特别嘉奖。
在皇帝眼中就是这样,一喜欢就样样都是好的,一不喜欢,做什么都不再顺眼。何况当时皇后扶植荣嫔,东妃与李嫔走得近,只有她倚仗圣宠,性情桀傲,见她被斥,谁不来顺带踩一脚?背后里也不知她们都说了自己多少言语,终致令自己失宠圣前。
想到这些,惠嫔又冷笑:“皇上终究没有全然冷落本宫,本宫也不会再那么蠢,做这些明着碍人眼的事了。”
流素暗叹一声,起身告退。
再后几日,流素再见到惠嫔时,见她满面华光,说那日因衣着得体,发饰素简而得了玄烨称赞,又说她现在与初入宫时不一样了,懂得内敛,性情也温顺了,很是喜欢。
流素默默看着她,心想皇上真是喜欢你的温顺么?看着惠嫔仿佛一块渐渐被磨平棱角的石子儿,一点点在被这样的环境同化、改变,恐终将失了锋锐之气。玄烨喜欢的未必是千人一面,这一点惠嫔也许不再去思索了。
四月初六,荣嫔临产,流素虽然没有身份去旁观,但辗转听说当日荣嫔号哭了整整一夜,一点也不像是第三胎。因是早产,生下来后皇子才五斤,只一天便殇了,在玄烨和芳仪率领下,整个俱是悲痛。
皇子取名长华,但终究还是没能长久放出光华来,只在世上闪了一下就没了。
流素从佟妃脸上是没看出什么表情来,可偶尔在各宫走动一下的时候,觉得其余人的神情多是五官摆在悲伤位上,眼睛里光芒大放,琳答应这些初入宫年纪尚少的掩饰功夫不好,嘴里说着真是可怜,不小心却流露了丝笑意,僖常在惯是无忧无虑的,提起此事也不过觉得是他人的事,并没有刻意摆出哀伤表情,倒让流素觉得舒服。
永和宫中,逸君陪程官女子坐着闲话家常,有她和流素常来安慰,程官女子如今神色已正常了不少,不再是从前见了谁都惊恐胆怯的样子。
听说长华早殇,程官女子沉默了一下,轻轻道:“在宫里,活着未必是幸事,怀龙裔更未必是喜事。这孩子,不过是与奕婷缘份浅了些而已,但愿她看得开,不要太过着意。”
流素有些意外,逸君道:“姐姐说的话我不懂,可荣嫔娘娘已经连丧三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程官女子道:“岂不知是因她锋芒太露,又没有足够能力保护皇嗣?她不懂这点,所以总是先甘而后苦。”她低了头,在手中绣花绷子上深深地扎了一针,缓缓道:“她这样痛,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流素心头一凛,总觉得程官女子话里有话,逸君却一脸茫然的样子。
“程姐姐,采芹和小鄂子怎么都不在?”流素起身去关窗,似无意地朝窗外溜了一眼,院中空荡荡并无人影,一树垂丝海棠已开到极盛将败,零星一些花朵落下,被风旋卷着在地面翻滚,似不肯离去。
“小鄂子向来不在,采芹有时也要出去做事,里外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碌,她也确实辛苦。”
“采芹是姐姐的陪嫁侍女么?”
程官女子眉间一颤,然后才用浅浅的哀伤语气道:“都死了,她们……被下令杖杀了,其实我知道,在那之前她们还被拉到尚方院受了无数酷刑,若不是她们抵死没有吐露半句与我有关的话,我哪有命在?”
“那采芹……”
“当时我身边亲近的人全被调走了,后来这两个是原内务府安排的,采芹一直跟着我还算可意,小鄂子虽也是伺候了两三年,也就差强人意了。”
流素突然凑到程官女子耳边轻声道:“姐姐真觉得她可意?”
程官女子目光一闪,朝她斜掠了一眼:“你觉得……”
“采芹原是谁身边的人,姐姐还记得吗?”。
程官女子低头想了会道:“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新入宫那年皇后赐给我的,不过听说再之前她是东妃身边的人。”
流素不禁一怔,又问:“小鄂子呢?”
“是御茶房烧火的,并没有品级。”
一个没品级的烧火太监被调来服侍宫嫔应当是升迁了,可这个宫嫔却又被黜了,那又另当别论。小鄂子月钱少,心生别念就难免了。
正说着小鄂子倒回来了,流素冷冷瞅了一眼,听他请过安便嬉皮笑脸道:“难得三位小主都在,小鄂子怠慢了,这就去烧水奉茶。”
“不必了,采芹走之前也烧了水,你出去吧。”
“是。”这小子巴不得躲懒,缩到廊下见冰鉴芳瑾站着侍立,笑嘻嘻道:“二位姐姐可累么,我去搬张椅子给坐坐。”
芳瑾和逸君一样胆小,往后缩了缩不理他。冰鉴却道:“不用了,主子说话,向来没有咱们做奴才的闲着的份,小主们在屋内,咱们就该合规矩站在外头等着。”
小鄂子讨个没趣,也不生气,仍嬉皮笑脸跟她搭讪。冰鉴看着他,心中忽一动,太监虽说不再是真正的男人,可之心绝不会因此消减,她很知道许多太监宫女都在暗地里“对食”,以消解寂寞之情,太监也往往对年轻漂亮的宫女油嘴滑舌些。
冰鉴换了一脸笑容道:“小鄂子,我也确实有些乏了,可这样坐在檐下未免对主子不敬,咱们去别处聊天吧。芳瑾,你守着啊,有事唤我。”
“哎……”芳瑾想叫住她,又不想惹事,只得撅嘴站着。
“怎么,你今儿和小鄂子去套近乎?”流素回去听说了微有些吃惊。
“先聊着,现在还不是套话的时候,等熟了再说。”
流素不悦:“下回不许这样”
“小主……”
“我知道你为我好,就是因为这个,才更不能让你去和一个太监亲近太监们都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即便他们不再是男人了,可心思仍不会停,对主子们不敢乱动念头,可对你们是免不了要生些异心的,万一他想对你动手动脚,他可是有男人的力气,你打算怎么办”
冰鉴垂头道:“奴才知道,正因知道,才要去接近他,小主不用担心,自保这点心机奴才还是有的,必不轻易让人欺负了。再说他不过是个阉人,就算想要怎样,又哪有那个能力?”
流素动怒道:“怎么说了就是不听什么时候我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要糟蹋你们去保我自己了?”
冰鉴抬起脸,眼中含泪:“小主不知道吗,在这宫中想活下去,牺牲就是难免的,如果哪天小主遇到难以抉择的事,务必要避重就轻,哪怕真把我们三个都牺牲了,也是要保全小主你的”
这话一说,冰瞳和抒宁跟着就跪下了,三人齐刷刷仰脸看她,流素脸色煞白,颓然坐下。
冰鉴又道:“程官女子身边那两个宫女和槐贵人身边的绮云就是现例她们要是不被牺牲,现在保不住命的就是程官女子,而槐贵人自身也难免会受些暗算”
流素哆嗦了一下:“难道我只是想平平安安活着,自保也不行吗?”。
“不是不行,就是得无声无息地被人利用,甚至被人……拉来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