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芳仪临产,宫中上下如覆薄冰,因嫡长子未能保住,这一胎尤得皇帝重视,谁也不敢怠慢。对众妃嫔来说,更关注的是芳仪将要生下的是男是女,倘若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以皇帝对皇后的恩爱之情,怕这就是将来的储君了。
流素到储秀宫时,惠嫔正急着要赶去坤宁宫,一方面想知道皇后诞下的是皇子公主,一方面想表示一下对皇后的关心。
“正好,你既来了,与本宫同去,正好让皇上见见你。”
“姐姐是去看望皇后么?”
“当然,各宫恐怕都要去了,去晚了只恐皇后已生了……”
“生了又怎么样,不生又怎么样?”
惠嫔大约没见过流素如此神情口吻,不禁停了脚步,疑惑道:“怎么?”
流素对惠嫔多少也有了些了解,她行事张扬,说话不爱避忌,向来得罪的人比交好的人多,若非玄烨如今对她已不够盛宠,只怕暗地里对付她的人更要多些。皇后难产而死这种场合,保不定惠嫔说出什么来,流素自己又不想跟去,唯恐避之不及的心理惠嫔当然不会了解,因此流素担心的就是惠嫔言语衣着稍有不慎将惹玄烨大怒。
流素打量一下,今日应是喜庆,惠嫔穿了身绯红百蝶穿花旗装,头上双凤金步摇、蓝田芙蓉玉钿子,腕上是绞花缠丝臂钏,仍是耀眼打扮。这一身装扮若是皇后顺当添了皇子皇女,必定是喜气洋洋叫人欢喜,可流素清楚知道今天是胤礽的生日,芳仪的卒日,这么穿着搞不好又引起玄烨极度反感,以惠嫔如今微妙的地位,雪上加霜可是难于挽回的。
流素拉着惠嫔往宫里走,道:“姐姐要是信得过我,今儿得听我的。”
惠嫔刚烈的脾气向来不听人劝,何况流素的话来得莫名其妙,她两道浓黑秀眉斜斜上挑,正是发怒前的征兆。
心如跟她多年,熟知习性,抢在她前头发难道:“素答应,尊卑有别,你这样与我们娘娘拉拉扯扯算什么?”
流素冷冷斜扫她一眼:“原来你知道尊卑有别,那你这样口气与我说话算什么?”一句话噎得心如半死,她又转脸道:“惠嫔姐姐,其实你今日去与不去,并不会特别影响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你不如听我一言,做件稳妥的事。”其实她说得已经客气,以惠嫔这一身喜气洋洋的跑去贺皇后的丧,不被悲怒中的玄烨打发去了冷宫就算客气。
惠嫔还不算太刚愎,见流素神情镇定,思索一下道:“进来说话。”
流素并没有喝心如端来的茶,只是道:“姐姐如果想去看皇后,现在就换下这身衣衫,上回那身很好,浅紫清雅。发饰也当简约一些,换些简单簪子和绒花就好,这双臂钏换成细金丝镯子……”
惠嫔不解:“为什么?今儿可是喜事……”
“姐姐你听我的没错,切不可张扬过别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管它,总之皇后生孩子不管男女,最高兴的是不是姐姐,最风光的也不是姐姐,姐姐今儿穿得出挑,即便皇上高兴也不会细看,最多赞一声喜气,可反之呢?”
“反之什么?”
流素想了想,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生孩子是女人生死大关,况且一个孩子想要好好生下来也属不易,这生死、悲喜不过一线……”
惠嫔脸色一变:“大胆”
流素四下一看,除了心如,余人都被摒退在门外,她并不太担心,只低声道:“姐姐你好好考虑我的话,真要争宠、博皇上欢心,不在于一日之功。”
惠嫔深吸了几口气,来回踱步,心如忐忑看着她,不敢置辞。
“流素,你太大胆了,你知道吗?”。
“在这宫里,我所能仰仗的只有姐姐,而我与姐姐也将会休戚与共。”
惠嫔盯着她看了很久,流素毫不退缩,四目相对,惠嫔从她眼里看不出什么犹疑畏缩之意,终叹了口气,点点头:“好,这回本宫听你的。”
惠嫔更了衣,也已申时了,乘上早备好的轿辇,她又问了句:“你真不与本宫同去?”
流素摇摇头。
惠嫔道:“今儿或许是你的机会,你不去就算了。”
流素知道,惠嫔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扶持自己替她争宠,另一方面又忌惮再多个与她争宠的女人,便笑一下告退。
惠嫔到坤宁宫时已然不早,其余各宫主位早到了,便只看到混乱一片,个个如临大敌般紧张,偶尔有表情张弛不得宜的便能看出她们惊恐和窃喜并存的目光在闪烁,两大巨头东妃流露出哀伤,两眼哭得红肿,佟妃秀眉深锁,神色凝重,看起来就没什么好事。
惠嫔定了定神,扯了董嫔到一边悄声问:“怎么都这样表情,也不见一点喜色?就算是个小公主,也该是高兴的呀”
董嫔的声音更低:“生的倒是个皇子,可是皇后好像……仿佛……御医说可能要不行了……”
惠嫔骤闻这消息,所受的震撼简直可比七级大地震,一时间竟不晓得是喜是悲。定了定神,她才悄声问:“皇上与太皇太后呢?”
“太皇太后受不得刺激,头有些晕,在偏殿里休息,皇上不顾产房里秽气冲撞,闯了进去看皇后了……”
惠嫔吸了口气,才有空打量周遭,显是没有人注意她,个个都恨不得伸长脖子要看到门里头的究竟才好,明知道看不到,可看看那门里进进出出的奴才们脸色变幻,也猜到个大概了。坤宁宫原伺候的宫女太监没一个脸色好的,有哭丧脸的,有胆战心惊的,还有脸色煞白的,个个奔忙。
人群里头不乏穿得端庄喜气的,但过份招摇的只有景仁宫贵人陈佳氏,正满是忧心地朝里头望着,她平素最是爱在皇后跟着转悠奉承,与皇后、东妃、荣嫔等甚是亲厚。今儿穿着翠色底子印墨绿凤尾菊的镶金滚草叶边衫子,颜色好生鲜亮打眼,配了双女敕黄绣双彩蝶马蹄鞋,蝶翼颤动着活灵活现,要照往日多半会招来一些眼光,到底年轻娇女敕,穿什么都显水灵,可今儿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突听得里头一声恸哭,也不知谁打的头,跟着哭声一片响连了天,慌得外头各宫嫔妃都屏住呼吸再不敢发声,只听有太监拖着长长哭腔喊:“皇后娘娘……殡天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刷刷拜下去,不管有没有泪的,均低下头拿着帕子死劲揉眼,个顶个比赛谁哭得悲哀真切。那些心里窃喜哭不出来的,只管把眼睛揉红肿了也就算数。
惠嫔看着自己一身素净不着眼的装束,暗自庆幸之余,忽然隐隐觉得奇怪,流素今儿言行略不同往日,就好像有所预知似的——总不会她能未卜先知吧?
也不知跪了多久,哭了多久,终于见着玄烨出来了,怀里抱着那小小的明黄色襁褓,着人抱去偏殿给太皇太后看,脸色神情愁云惨雾的,瞧着甚哀切。他似乎无力多言,只挥挥手示意众嫔妃散去。
下跪的赶紧起身让条道给玄烨行走,东妃和佟妃大着胆子上前安慰劝解,其余人巴巴望着他。玄烨敷衍地朝她们点一下头,双目微红,仍是泫然,跟着道:“皇后薨逝,朕心甚哀,从今起一应事宜,著交予东妃钮祜禄氏处理,佟妃佟佳氏协理。”
这句话就代表从今日起东妃位同副后了,佟妃虽与玄烨份属至亲,到底比不上东妃母家势力,要稍低人一等。佟妃仿佛并不介意,默然领命。
玄烨与陈贵人擦身而过时,似乎终于注意到她了,这一身鲜亮着实打眼,他只扫一下她脑袋上的点翠满金钿子便动怒:“这满头珠翠的给谁看?朕早吩咐过国之根本,民生大计,如今天下刚平定,民生仍多艰,当俭守,皇后向来以节俭著称,你一个小小贵人竟这样显摆”再看她身上鲜艳的颜色,更是怒从心起,一甩袖将她推开。
陈贵人穿着马蹄鞋本就下盘不稳,给他这一甩袖拂到脸上,慌得身子后仰,一没站稳往后摔去,好在有宫人扶住才不至当众出丑,但也十分狼狈了。也合该她没脸色,本是揉红了眼挤出了眼泪来,往前站些无非想引玄烨注意,以示她对皇后有多尊重多亲近,结果玄烨悲怒之下只注意了目标较大的脑袋,并没有注意目标太小的眼泪。
惠嫔遍体冷汗,庆幸今天自己没有那样就过来了。其实嫔妃中还有东妃穿着红色,但那是暗红本色花纹,头上又没有过份打眼的首饰,并不招人注目。况且东妃身份不同,谁又敢和她相提并论了?
消息很快传遍,流素默默想,又死了一个人了,这里,人死如灯灭,不几年玄烨身边新人再风生水起,还有多少人记得赫舍里芳仪当年的风华绝代、宠冠一时?
不过这些都不**的事,她还得卑微苟且地活着,除了乖乖的持服二十七日,便是等候大行皇后祭礼。
有皇后死前伺候在侧的宫人暗中风传,当时皇后无论如何不肯闭眼,只眼睁睁看看初生婴儿,又含泪看看玄烨,硬生生不肯咽下那口气。玄烨问了她许多,才终于猜到她的心事,亲口允诺要立嫡长子(除未序齿的)为太子,并赐名胤礽,皇后这才含笑撒手。
流素知道这不是小道消息,胤礽那不争气的确实是当了三十几年太子,又经历被废再复立,然后再废,最终被幽禁至死。所以这三十多年之内,企图打太子这位置主意的嫔妃,最好还是收拾好嘴脸比较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