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接连两件丧事,里个个脸上不敢开颜不说,还得著素服,去金饰,连着皇二子胤礽出世这件大喜事都被人淡化了,这倒霉孩子以后每年生辰都逢上母亲死忌,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乐子了。
五月初六,答应兆佳氏诞下一女,十分顺利。玄烨本沉浸在悲哀中,听说小公主生得玉雪可爱,又因芳仪新丧怕见胤礽面,便去看望兆佳氏想稍解悲哀之情,不想见到公主长得极像自己,龙颜终于小悦,大悦是不行的,未免太对不起皇后。
跟着兆佳氏晋为常在,亲为公主赐名端静,这是张常在诞下公主未有的待遇,张常在的小公主是下旨着内务府拟了一堆名字申报上来,然后随意挑了一个——这也在满月礼时才赐的名了。可见皇帝悲伤时不止是会迁怒,有时也会搭错线垂爱他人的。
皇后去世后,皇帝循例要辍朝五日,命诸王以下百官、公主命妇皆齐集举哀。初时皇后梓宫停放乾清宫,初五才移至紫禁城西,此后玄烨每日必去一次致哀,直至二十七日送去巩华城。
初八玄烨谕礼部行典礼,并著内阁翰林院会同拟册文,又称:“惓怀懿范,痛悼弥深”,果然一副款款情深的模样,极尽哀情。
玄烨亲制谥文如下:“朕惟王化肇于闺门。洵藉内庭之助。阴教成于宫壸。尤资后德之贤。故皇英嫔而帝道兴。任姒归而王图永。缅稽淑行。载籍攸存。惟翚服之有光。斯彤管其纪盛。聿彰令闻。爰著徽称。皇后赫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作朕元配。”
流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在齐集举哀时也要与其余嫔妃一起持服致祭,看着典仪官于宫门外司理,这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只是淡漠地看着。
诸王、贝子、公爵、大学士一流均入乾清宫丹墀内,文武百官等俱集乾清门外,持服举哀,公主、郡主、诸王贝勒福晋及命妇在坤宁宫举哀。
嫔妃等都集齐乾清宫西偏殿,按位份各自站好,整整齐齐的雪白缟素,均微垂首,谁也分不清别人眼中是否有悲哀,抑或是庆幸。
偏殿内外侍卫林立,殿内只有请来的十三名喇嘛念着度亡经超度亡灵,**的声音嗡嗡响彻大殿,充满肃穆哀重。
流素略觉不耐,偷偷抬眼溜了一圈,发现其余嫔妃都正容肃然,并没有像她这样懒散的,况且她份位末流,自然也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于是轻吁了一口气。目光流转处,忽然整个身体僵直,仿佛天雷重殛,呼吸为之凝滞。
十三名喇嘛中正有一人微微抬眼,和她一样不在状态,目光正朝她看来
而他尽管一身喇嘛装束,容颜清减,可就算此身化为灰烬,流素也绝不会认错他……他竟然入宫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这样被发觉会是欺君之罪,当诛九族吗?
冬郎,冬郎,那个每日都要在流素心中念上千百遍的人,他的每一分音容笑貌,他的每一寸柔情凝睇,都是她心头最深的伤痕。
他明明是劝她进宫、劝她侍君,他明明曾对她无情,背着她与人幽会……可是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化妆成喇嘛入宫来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隔着层层人影朝她投来,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迅速掉转了目光,神情仿佛凝滞,只是那片刻的改变也被流素捕捉在眼底,像利刃般赤luo果划开她心底仿佛已结痂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他该不会是专程入宫来看她如今是怎样风光承宠的吧?
流素痴痴凝望,泪水无声而下,蒙蒙雾气让她眼中模糊一片。她偷偷举袖拭一下泪,想要再看清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却发现他的目光再次与她相接,四目相投,仿佛刹那即是永恒,天地间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俩人,含情相对,泪眼婆娑。
“冬郎,你真的是来看我了?你有没有后悔当初让我进了宫,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在宫里冷清孤寂,夜思难寐?你到底记不记得当初两情相好,耳鬓厮磨?”流素心里辗转着无数言语,却只能含泪看他,但愿他也能看懂自己这样的眼神。
纳兰性德当然明白她这样的目光代表什么,她有无数疑问,自然也有无数伤痛,如他一般,自她入宫便日日憔悴,夜夜思念,她的每一点伤痛他都感同身受,只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她站的位置真好,处于偏殿门内最阴暗的角落,可以肆无忌惮地将目光穿越众嫔妃与他相交,她那样旁若无人地泣泪如血,却要把下唇咬得死死的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看着她唇边齿印上渗出的血,他忽然发现,她早已比从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那样单纯澄澈的目光蒙上了一层灰暗,再也不是秋水明镜,不掺一丝杂质。
她还长高了,身量越发亭匀了,一张原本丰润的鹅蛋脸因清瘦而显得下颏尖尖,略有些像瓜子脸了。可这些都无损她的惊人美貌,十四岁,无论神情容颜,她已然出落成一个气韵殊胜、丽质倾城的少女了。
惊觉此,纳兰性德不禁升起一股寒凉之气,以流素这样出众的外貌,为何仍站在宫嫔最末流,难道她未承宠?他自然不会希望她得蒙圣恩,日日被召,可是他却因此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她是钦点入宫的,怎么可能仍未承宠,屈居末流
时光就这样在两人对视中一点点流逝,直到赞礼郎唱礼毕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
嫔妃的列队鱼贯而出,再不情愿,流素也要被迫跟着她们走,直到他在视线中一点点消失,她的心也一寸寸冷下去,终结成冰。
为何是这样,在她以为将要心死成灰的时候,他却又来扰乱她寂冷清寒的生活?仿佛投入心湖的巨石,波澜动荡,涟漪无休。他要这样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流素脸色苍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身边的逸君及时扶住她,担忧地小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流素摇摇头,满面泪痕,双目赤红,悲凉绝望的神情震撼了逸君,她呆呆看着流素:“你……没有必要这样伤心吧?”以她对流素的了解,平时里的流素绝对不是会对皇后薨逝这样上心的人,况且皇后的死于众嫔妃来说,终究还是暗喜的人多,悲伤的人少,以她和流素的身份,与皇后是属于相安无事的,既谈不上会悲伤,也谈不上会高兴,或许会为这样年轻的一个美人逝去而惋惜一下,但……总不至于哭得好似亲人离世一样?
逸君的声音虽低微,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在她们前头的琳答应纯贵人等回过头来,看见流素哀痛的表情,先是一怔,跟着微微冷笑,低声窃语道:“还真会装啊,哭成这样,可惜皇上看不见,哭给谁看啊”
逸君忍不住细声道:“不是这样的,素答应是真的伤心,好了你们不要看了,快走吧。”
已入了长街,众嫔妃们阵列早散了,说话也便少了顾忌,各有各的表情,讽刺者有之,冷笑者有之,琳答应是毫不客气地撇嘴:“真伤心?她才见了皇后几面呀,至于这样如丧考妣地哭么?猫哭耗子假慈悲吧”
逸君又气又急,她的性子又温顺怯懦,不善辞令,更说不出伤人的话来,只发急道:“不管真的假的也不关你们的事啊,这样看热闹至于吗?”。
琳答应身边的福贵人冷哼了一声:“谁要看这热闹,只是瞧不惯这装腔作势的作派我伺候皇上皇后六年多,倒还没曾见过这样会巴结的新人,可怎么偏偏没得过圣宠啊?怎么,以为自己小模样长得不错就能飞黄腾达了?掉几滴泪权作伤心,谁不会啊,只是不屑做得像她这样假”
张常在噗哧一声就笑了:“想是将辣椒面儿藏在手绢里,放得多了些,没控制好”接着几人一起笑起来。
逸君紫胀了脸不敢再多话,福贵人和张常在都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位份又比她高,她害怕惹事只能扶着流素快步离去,心里却忽忽地奇怪,不明白流素为何这样失态。
冰瞳等三人慌乱地迎上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逸君也说不上来,只好实话实说。
流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下后脸色越发青白,扶着床架目光呆滞。
“我有什么能帮忙吗?”。逸君不安地捏着小手。
“不必了,谢谢小主,小主今儿该也累了,奴才送你出去。”冰鉴扶了流素坐好,便送逸君出去。
逸君仍旧不放心,又回头看看。
“小主不要担心,明儿再来看吧,有什么事奴才会告知小主,一会儿奴才先去请御医。”
逸君这才点头去了。
冰鉴并没有请御医,见逸君走远了才慌乱地回宫,让抒宁在门外守着,关上了门急切地问道:“小主怎么样了?”
冰瞳正打了热水擦着流素脸上的冷汗和泪水,月兑了祭服,换上家常便服,然后除了鞋扶她上床。
流素一直由她摆布,目光涣散地躺着,冰瞳方将被子掖好,流素突然弹坐起来,抓住了冰瞳:“关上门窗,快去”
冰瞳给她吓了一跳,失声道:“小主这是怎么了”
冰鉴道:“关上了,都关上了,还让抒宁在外守着呢,小主不要惊慌,这是在明德堂,逸君小主都走了,没有外人。”
到底是冰鉴了解流素,关了门窗后流素的情绪果然大安,冰瞳去厨下拿了备好的普洱罗汉果花茶冻冲了一杯过来递给流素,道:“小主,喝一杯安神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