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岑苏海来请平安脉,照例问了些话,然后道:“小主最近身体清健,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我也没有病。”
岑苏海嗯了一声,似乎踌躇着想要说什么。
“有什么便说吧,何必吞吞吐吐。”流素在晃动的珠帘后头看着他不爽的神情,微有不耐。
“小主,微臣今日要去赴宴。”
“哦?什么喜宴?”
“是弥月喜宴。”
“弥月?”流素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大明白岑苏海跟她说这事干嘛,想了想道:“冰鉴,把我盒子里那个长命锁片给岑御医,还是我从前打娘家带出来的,仿佛是孩子的玩意,也没戴过……”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岑苏海有些窘了,半晌才道:“算了,也许是微臣说错话了,本以为纳兰府的喜事,想知会小主一声……”
“什么纳兰府的喜事?”
他又迟疑:“是明珠大人长孙的弥月……”
流素脑中嗡一声炸开了,脸色发白,手足冰凉。岑苏海看不到她神情,起身欲告退。
流素木然道:“你说的是谁?谁的儿子?”
“是明珠大人的长公子纳兰性德……”
流素蓦然起身,差点将搁手诊脉的小茶几掀翻,上头茶水泼了一地,她厉声道:“你说清楚点”
“微臣……说是纳兰侍卫喜得贵子,朝中许多人都前去致贺……”
流素眼前发黑,又跌坐椅中,撑着扶手才不致摔倒,她一时气血翻涌,脑中混沌一片,霎时间思维紊乱。
冰鉴也是失神半天,但终究比流素好得多,跟着看她反应,惊慌地上前,冰瞳早扶了她替她顺气。
“小主,你没事吧?”岑苏海略显不安,照规矩他不能直视帘后,何况屋里子有两个宫女,门外还站着小顺儿,他更不能有丝毫逾矩动作。
“谁叫你来说这些话的?”流素终于醒了,刷地挑帘出来,脸色雪白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一样,连唇边都没有一丝血色。
“没有人叫微臣说,只是微臣记着小主是纳兰府出来的,心想小主也许听了会高兴,不想……”岑苏海似乎也有些被惊到,按例宫嫔是不能与御医照面的,有身份的宫嫔在请脉时屋里会有许多宫女太监旁伺着,像流素这样不守规矩挑帘而出的大约还是头一个。他虽不敢直视,可仍是悄悄盯着流素看了好一阵。
流素又沉默良久,忽惨淡一笑:“是,我很高兴,真的高兴冰鉴,记得我盒子里有只赤金盘花镯子,拿了去给岑御医。”
岑苏海忙道:“小主,这不……”
“不是给你的,你帮我拿去,打一对小孩儿戴的铃铛手钏当贺礼,多的再打个长命锁片。”又顿一下道:“记着说是我送的。”
岑苏海怔在那里。
流素冷笑一声:“怎么,不行么?”
“当然不是,只是……小主只送这个?”
“哦……还要有贺词……贺什么?”流素茫然望着远方,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冰鉴将镯子交给岑苏海,暗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还不快退下,你自个递个名贴写几句吉祥话就得了”
“是是,微臣告退”
流素竟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退下的,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风从窗口吹过来,卷着她细细的鬓发凌乱成团。
“小主,小主”冰鉴冰瞳看着流素的脸,一阵心慌,只觉得她双目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却偏偏并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小主……”冰瞳大着胆子轻推了流素一把。
流素蓦然转脸看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扶着她的肩凄厉地道:“你为什么骗我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再娶别人的”
冰瞳吓得差点晕过去,失声叫:“冰鉴姐姐,快……快……”
冰鉴也慌得手忙脚乱,一边阻止小顺儿闻声进屋,一边令他去叫了抒宁一同守住门,跟着将门窗全关起来,生恐流素声音太响惊动了那边的人。这才有空去将流素拉开,冰瞳已经被捏得肩膀酸痛,却也顾不得自己了。
冰瞳手足无措,擦着流素唇边的血迹,道:“这可怎么是好?早知道不该让岑御医走……”
“不让他走怎么样?留着他说小主忧愤伤心,以致呕血?你别忘了这是在宫里这话一传出去,你觉得会怎么样?”冰鉴先厉声斥了冰瞳几句,跟着同扶了流素上床,还要按着她才肯躺下。
冰鉴一面去找衣服更换一面道:“去打水来给小主洗一下。这岑苏海,分明是故意的,也不知是谁指了他来说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别有居心”
忽听床上流素幽幽道:“他要是想让我知道,也不必费这样心思,如今我在这宫中仿佛活死人一样,又怎么碍到他风花雪月,三妻四妾了?他竟要这样狠心……咳咳……”说话太剧烈,给涌上来一阵郁气呛到,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主快不要这样想,我伺候爷十多年了,知道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何况是对你”
“对我?他对我怎样了?他说的不够多,做的不够多?还是……终究是我自己傻,上回祭礼见到他,竟还抱一丝希望,殊不知世间最凉薄男儿心,既这样狠,为什么又要进宫来看我”
冰鉴张口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泪汪汪地止住了,默然帮流素更衣,这一折腾,又沁出一丝血来。
流素又不肯躺下,手撑着床沿死死咬着下唇,眼中仍是那要滴血一样的目光,看得冰鉴冰瞳心里骇然,从来不见她这样,知道这回她真是彻底死心了。
这一夜几个人都是彻夜未眠,两个在床边守着,眼红红的,抒宁坐在门边,她虽不能说话,可心思通透,什么都不比正常人差,只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流素。小顺儿给打发去睡觉了,反正他总是差一窍的样子,仿佛对什么都缺少兴趣。
桌上油灯渐渐燃尽了,蜡烛的红泪也一滴滴流下来,因没有人去剪烛芯,发出哔剥的油花声,分外凄凉寂寥。
三个侍婢固不敢出声,流素却也很安静,一声不响地躺着,透明的脸色在黯淡的烛光中显得有些病态美,黑发散落在枕边,柔黑乌泽,像一瀑秀水,分外惹人怜。
天明时流素似乎有了些精神,撑着起来居然吃了些东西,三婢便松了口气,心想这回总算比较正常了,大约不会再折磨自己了。
跟着流素提笔写了张方子,叫冰鉴去御药房照方抓药,冰鉴很是吃惊:“小主自己开方子……能吃么?”
“横竖吃不死人的,不能叫御医开方,你带些银两去买,他们得了好处,便不会管是谁开的方子。”
冰鉴忧心忡忡去买药,御药房的供奉看了倒没有异议,收了银两便抓药。冰鉴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这方子……是从前家里带来的,不知可吃得?”
“肯定吃不死人的。”竟也是这句话,冰鉴噎了一下。
那供奉瞟她一眼,见冰鉴美貌,神色又有些忧愁,颇惹人怜,便放缓了语气:“这是寻常治忧思内郁的方子,绝对不会有问题的,除非你家小主生的不是郁积伤肺的病,否则都是对症的。”
冰鉴这才有些喜色,连声说谢。
那供奉又多了句嘴:“这宫里不得宠的可多了,犯不着这样伤神伤心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
冰鉴哭笑不得。
回头时冰鉴见着承乾宫东配殿门前有些凌乱,两三宫人正在搬着东西,姒贵人站在月台上气得脸色铁青,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双本来风情的媚眼正死瞪着香芩,生似要将她吞了才好。
香芩由于姒贵人素日积威,仍不免有些怯色,瑟缩了一下微笑道:“姒小主这样看嫔妾,倒令嫔妾不解了,咱们主仆缘虽尽,从此后却同是侍奉皇上的姐妹了,岂不更亲热?”
冰鉴大吃了一惊,心想她已经自称“嫔妾”了,那声“姒小主”大约还是素日叫惯了随口带出来的,那也就是昨夜承宠了?
果不其然,有宫女问:“香小主,这些可是你的物件?”
“拿走拿走,凡跟她有关的统统拿走可捡点清楚了,若有漏了,我统统给你烧了去,不容你再回头来拿”姒贵人凌厉地喝道。这话说得不止尖酸,简直带着诅咒了,只有给死人的东西才会烧了,岂不是咒香芩立即死了?
香芩的脸色果然也有些变化,但终于只是淡然一笑吩咐那几名宫人带了她的东西离去。
撞见冰鉴时,香芩笑着唤了一声,并没有摆出小主的架子来,只是略显矜持了些。
“奴才见过香小主。”
香芩忙虚扶了一下笑:“不要这样客气,私下里我们仍是好姐妹,我并不是得了些许势就会欺压人的主子,我也是从你这一日过来的,深知做奴才的滋味。”
冰鉴笑了一下,心想往后又多了个八面玲珑的主儿,香芩这样知进退,果然是比姒贵人的浮浅要厉害得多。
回了屋向流素说了此事,流素也没有反应,只在梳妆台前反复摩挲那把坏掉的牙梳。她早梳洗过,显然不是拿来梳头。
“小主……”
小顺儿接了药去厨下,抒宁跟着一起煎药去了,冰鉴便有些担忧地上前。
流素抬手,似乎想狠狠地将牙梳摔断,但终究停在了半空,慢慢地落下,头也不回地递给冰鉴:“拿去了扔了。”
“这……”
“扔了,不要再让我看见。”流素跟着又用力去捋腕上那只南珠手钏,谁知年岁日长,手腕也不似当年细幼,竟然捋得手腕皮肤发红生痛仍是拿不下来。
“小主不要这样,当心伤着自己”
“出去扔了那梳子”
冰鉴不敢说话,接过去出了门,冰瞳跟出来小声道:“这要是乱扔,给人捡着是要出事的,我拿去……”
冰鉴摇摇头,指指屋内又使个眼色,揣进怀里,朝冰瞳摇手指。
冰瞳做了个口型,然后叹气。东西扔了,心病不见得就好,哪日想起来又要寻了,只怕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