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正提笔练字,便听敬事房太监传话说今日翻了她的牌子,宣她去乾清宫。流素这还是头一次正式被翻牌子,手一抖便将一幅写好的字毁了。她扔了笔略担心了一会,还是更衣梳洗匀脸,坐上了凤鸾春恩车。
这会还未下晚,姒贵人听见车上鸾铃声,脸色就变了,想了一会也更衣备辇出去,直接往乾清宫去。
还未到乾清宫外,便听得外头喧闹,流素掀帘一看,见姒贵人的轿辇跟在凤鸾春恩车稍后一点,两车并行,本来就不宽的路中间站着一人,身着四品女官服饰,年纪已不小,看着至少五十开外,眉目祥和,年轻时似乎风韵过人。
那女官与她们对面相撞,正被姒贵人训斥,彩凤跟着上前骂:“不长眼的,没看见姒贵人的轿辇么,还不让道”
“禀贵人小主,奴才实已无路可让。”女官已是侧了身贴墙而立,但仍无法容得二车并行。
姒贵人骄横,非要与凤鸾春恩车并行,整条路上已没有可以避让之处,除非那女官退回原路才可能相让。
流素皱眉,正想旁观,忽见替姒贵人抬辇的太监正与凤鸾春恩车旁护行的太监互使眼色,似乎都有些焦急,心中不禁一动,道:“咱们后退些,让这位姑姑先过去吧。”
太监们松了口气,驾车后退丈许,终于让出条道来。
那女官微微一笑,向车内福了一福:“谢主子盛恩。”
打头的太监笑道:“苏麻喇姑,车内是咱们素贵人。”
“谢素贵人。”
流素心中怦然一跳,果然是她,在内能令所有太监都暗自动容的女官也只有她了。
姒贵人犹不自知,她见那女官先是并没有让路,对自己的训斥又沉静不语,心中已觉愤怒,何况在自己面前对流素施礼,摆明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对于流素,她明面上不能怎么样,讥刺两句还是少不了,何况对一个女官?
“奴才就是奴才,改不了捧高踩低的本性”姒贵人使个眼色,彩凤立即会意,不动声色在那女官绕开轿辇的时候暗地里使了个绊子,登时将她绊得摔倒。
流素看得真切,吃了一惊,掀帘跳下去,奔上前扶住她:“姑姑,你怎么样?”
苏麻喇姑微显痛楚之色,摇摇头:“不打紧。”手轻按在膝头,却轻咝了一声。
姒贵人在轿上轻笑一声:“哟,怎么这么不小心?想给本小主行大礼也用不着这样。走了。”
抬辇的太监们对视一眼,脸色都有点改变,但仍是依言往乾清宫去了。
流素望一眼姒贵人的背影,心想这下可有她受的了,偏那蠢货还不自知。于是低头察看苏麻喇姑:“姑姑还能走吗?”。
苏麻喇姑微笑一下:“能,只是东西砸了,怕是交付不了差事了。”
“这是什么呀?”流素这才发现地上掉落只扁方匣,地面上散落了好多碎玉片,原本也不知是个什么。
“是只通体镂空连理枝纹的如意,太皇太后本说叫奴才拿去给槐贵人安胎的。”
“安胎?”流素一怔,竟不知道槐贵人有喜了。
苏麻喇姑轻叹一声:“槐贵人还不知道,如意打了,甚是不吉,奴才向太皇太后请罪去了。”挣扎起身,看样子似乎仍是走不了路。
“不要走了,坐我的车回去。”
苏麻喇姑失笑:“小主有心了,别说奴才不能坐主子的车,就算破例,也绝计不能坐凤鸾春恩车,那是违祖例的。”
“这有什么”
苏麻喇姑坚决地摇摇头。流素想了想,以她在宫中几十年的谨言慎行,能讨得太皇太后如此欢心的个性,是决不可能做这种违例之事的,于是对随车的太监道:“这位公公……”
慌得那太监忙下跪:“小主这样客气,折杀奴才了,奴才穆才,听凭小主吩咐。”
流素笑道:“穆才是么?劳烦你背这位姑姑回慈宁宫吧,姑姑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吧?”
苏麻喇姑微笑着点点头,穆才早蹲到她跟前:“姑姑请上来,奴才背您老回去。”这太监虽然年轻,可并不像姒贵人那样新入宫,深知苏麻喇姑是个多重要的人物,几乎是当主子在巴结。
“如此有劳。更要多谢小主想得周到。”
流素坐上车,心想这回如意砸了,姒贵人这错可就犯得大了,一来如意是安胎的,砸了对槐贵人的胎来说极不吉利,二来弄伤了苏麻喇姑,对玄烨而言那是他的启蒙师傅,又是他敬若母亲的人,姒贵人这是巴巴赶着去乾清宫找死呢。想着不禁微笑起来。
乾清宫顶上盖着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下饰有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露台上左右各有一只铜霸下、一只铜鹤,取其龟鹤延年之意。
流素缓缓踏上汉白玉石阶,玄烨在东暖阁候着,但姒贵人应该早她一步到了。不过流素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很多狗血文里有机会能与宫嫔私通的御前侍卫了,这还是她入宫三年头一次近距离见到皇帝以外的男人。
乾清宫外当值的侍卫队长正是黄海,看见流素不免惊愕,随即低头参拜。
“起来。”流素朝他一笑,表示并没有忘记他。黄海却不敢多笑,低头避开去。
流素有些无奈,不过廊下当值侍卫太监不少,众目睦睦之下不可能与黄海叙什么旧,径入了暖阁里,便听见姒贵人在东暖阁楼上的声音,幽怨婉转,甚是惹人怜惜。
流素一笑,侧脸看见阳笑侍立在暖阁门内,另一侧是魏珠,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正往门外走,和流素对面撞上,三人同时行礼。
流素笑道:“姒贵人先到了么?看来我倒是来得不巧了。”和梁九功错身走过,忽低头道:“什么绊着了我?”
退了两步,盈盈一笑:“是个香囊,阳侍卫,你掉东西了么?”
阳笑弯腰捡起:“谢小主提醒,皇上在暖阁里候着,请小主上楼。”
流素点点头,心想:“秀姐姐,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但愿他能明白你的心意。”忽又生怅然之意,即便明白又如何,阳笑和容秀注定是只能琴箫相和,却不能相守。
踏入玄烨寝殿,迎面靠墙处一个黄花梨福寿博古格,内外室以碧纱橱隔开,流素轻咳一声。
“小素儿么,进来。”玄烨不知在和姒贵人说什么,停了话题。
转过碧纱橱,迎面四角各悬一盏八角琉璃宫灯,垂着明黄色流苏,尚未掌灯,窗外日影西斜,余晖晕红,投射在窗下紫檀案几上,对面是四柱三围栏黄花梨架子床,床牙浮雕着蝙蝠云纹九龙图案,床沿垂着明黄四合如意纹杭罗帐。
玄烨正斜坐在西边的小叶紫檀嵌云石罗汉炕床上,微有不耐之色,姒贵人坐在他对面,脸色有些不好,仍在软语轻糯。
罗汉床上铺着绯红寿字团花锦缎软垫,两边角上各搁了只青缎金绣撒花靠枕,炕案上紫金珐琅瑞兽薰炉中青烟袅袅,香气幽沉,有灵香草的味道。
“紫萱,你先回吧。”玄烨见到流素,脸上神色立即不同,微笑招一招手。
“姒贵人果然比我走得快些。”流素抿嘴一笑,跟着上前到玄烨膝前行礼。
玄烨欠身阻止她下跪,顺手将她带入怀中,这本是两人独处时做惯了的动作,可流素不想他竟会当着姒贵人的面这样,不禁一惊,稍一动却被他揽得更紧,只觉得他手腕如同铁箍环在自己腰间,心中窒了一下,不用抬头也知道姒贵人脸色有多难看了。
姒贵人终于哇一声哭出来:“皇上你不喜欢紫萱了”扭头奔出去,蹬蹬下楼,又听得啊一声惊呼,似乎下得太急踩空楼梯,扭了脚。
玄烨眉心一锁,似乎想起身去看,但看了流素一眼又坐回原处。流素笑道:“皇上担心,去看看罢。”
玄烨摇摇头:“不去了。”脸上微有不悦之色。
流素奇道:“皇上似乎心情不好,为何?”
“朕翻的是你的牌子,凤鸾春恩车接的是你,紫萱为何抢在你前头到了?”
“皇上是怪臣妾来晚了,还是怪姒贵人来早了?”
“你说呢?”未等流素回答,玄烨已一个翻身将她压在罗汉床上,惊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幸好理智尚存,只是轻吟了一声。
玄烨轻哼一声:“你来这么晚,是故意让紫萱抢在你前头,想试探朕的心意么?”
流素垂头道:“皇上乱猜。”
玄烨却不容她避开,轻捏她下颏抬起,目光犀利地看着她:“你看见紫萱,一点也没有生气的表情,难道不担心朕会留下她,让你走?”
“皇上要是会做这样的事,那就不是皇上。相爱先相知,臣妾要是对皇上禀性脾气半点不知,那怎么配留下?”
“哼,你还真是敢考验朕的耐性”玄烨似笑非笑,“给朕一个合理的迟到理由。”
“臣妾没有。”流素不想说路上的事,这事最多明日,玄烨一定会知道,倒不劳她来饶舌做这恶人,她乐得置身事外看个热闹。
“那就……莫怪朕惩罚你了。”玄烨没等流素有所反应,低头压着她身子,堵住她轻柔红润的双唇。
流素睁大眼,心中一片空白,极想掀翻身上这个男人逃出紫禁城去,但终于还是无声地妥协了。他要做什么,她阻止不了,除了承受,别无他法。
他轻闭了双目,睫毛微颤,呼吸急促,流素知道他想什么,也知道这种时候跟他强来是绝没有好下场,只是她的身体僵硬着无法作出任何回应,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指甲嵌进掌心去。
不知过了多久,玄烨终于从她身上坐起,调匀了呼吸,含笑道:“朕真的差点失控,你竟然也不反抗。”
流素又僵了一回:“反……抗?”她是嫔妃,他是皇帝,她凭什么反抗?
“朕没忘记与你的约定,刚才感觉得到你那样僵硬,你不情愿。”他轻叹了一声。身为帝王,也有不尽如意的时候,竟然得不到一个女子的心,对他而言已经是种挫败。他当然清楚,刚才要是做了,她也不会反抗,如同所有嫔妃一样。
可是流素的话已经令他对诸嫔妃的温顺婉转生了质疑,到底是因为他是皇帝,还是因为他本身的魅力?别说他是皇帝,单只以他过人的自尊和好胜心,就决不容许自己在驾驭这种事上有任何不圆满。唾手可得的东西或人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挑战性,他唯独不信征服不了面前这个区区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