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后,姒贵人再也没蒙召幸过,至少暂时冷却下来了。
流素陪玄烨去内务府库里挑了柄如意赐给槐贵人,是柄上好的和阗青玉嵌碧玺、绿松石雕成观音送子图案的五镶如意,极尽奢华却又不显炫丽。
“这个好,槐序大约喜欢,不过朕想着将来送你什么好?”
流素脸上晕红:“皇上说什么呢,这是给槐贵人安胎贺喜的,我又没有……”
“早晚会有。”玄烨带笑看她,眼中尽是调侃。
“我什么也没听见。”流素抱了如意便扭身出去,走得又快又急。
“慢点,当心摔着……”
“再不会砸了皇上的宝贝,不然真是对不起槐贵人了。”
“朕是怕摔了你。”
流素虽是新宠,极蒙圣意,但众嫔妃更如临大敌的该是槐贵人肚子里那个胎。
时近元旦(清人将春节称元旦),宫里处处忙碌,腊月初一,玄烨开笔书福,赏赐大臣与内值人员。其时流素正在南书房伺候磨墨,见他一张张写着,不禁笑道:“皇上先歇歇吧,一上午写了许多,也不嫌累人。”
“不多,今年心情好,也就多写些。”
流素听他说着这张给谁,那张又给谁,下头伺候的太监忙得不乐亦乎,要将一张张福字晾干,记下回头要赏谁,还要装裱起来,这项工程也算繁佚。
并不是每个大臣都能得到御赐福字,否则玄烨真要累死。
流素在旁看着,玄烨的字其实还是不错的,形似董其昌而神韵不及,当然更无法与钟王相比,可在历代皇帝之中也算可以,到底他日理万机,并没有太多时间去习练书法,尤其他是汉人所称的“蛮夷之族”出身的满人,如此重视汉文化也算难得。
玄烨见她看得入神,笑道:“朕的字写得如何?”
“铁划银钩,博雅儒秀。”也不全算拍马屁,流素的书法还是有些造诣,多少看得出来。
“小素儿也过来写个,朕瞧瞧你的字如何。”
“臣妾写什么,那三脚猫书法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就写宜春迎祥。”玄烨不由分说拉了她站在自己身前,将笔放入她手中,笑道:“别说你竟连大字都不会写,奕婷从前就不会写自己名字。”
流素笑道:“臣妾也笨,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提起笔来,凝神运笔,写下宜春迎祥四个大字。她的字穆若清风,当年在省里获奖的时候许多评委的称赞其淋漓大气,宛如瑶台月出。
果然玄烨也是诧异:“原来你竟写得一笔好字,里满八旗的嫔妃少有能精通汉文的,更莫说写这样一笔好字,你从前师傅是谁?”
“临贴学的,并没有书法师傅。”这是实话,沈御蝉虽是教她琴棋书画,书法上却没有教授过,因为看过她的字,沈御蝉自己也甘拜下风,不提教授的话了。
玄烨点头笑:“那你看朕的书法师从何人?”
“皇上喜欢董其昌吧,董字先熟后生,拙中带秀,却又不拘泥古人。”流素心想,董其昌书法淡雅生秀,而玄烨处于权力巅峰,对于淡雅二字无论如何是把握不了,因此仅有其形而失其神,但这绝不能当面说出。
“小素儿眼光果然犀利,连朕推崇董书也看得出,诸妃,就唯独你一人可知。”
流素笑笑,心想尽是满蒙诸妃的天下,汉军旗里仅得董、李和姒贵人稍宠,估计这三个都是不精书法的,再说那年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多少去把书法当回事来练?不过看玄烨欢喜,她也跟着微笑。
“小素儿这字写得好,朕想想该赐给谁。”
流素吃了一惊:“皇上真要赐人,是开玩笑吧?”
“朕岂会轻易说笑?”玄烨拿起那幅字欣赏一番,笑道:“翩若瑶池清影,正是卫夫人风骨,女儿家学卫氏书法很是适合。但又少了卫夫人的婉约,多了几分洒月兑疏阔,字如其人。嗯,你姨丈明珠对书法也少有几分心得,就赏给他了。”
流素立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心跳凌乱,好半天才克制住了:“皇上,臣妾的字入不得方家之眼,可不平白让人取笑”
玄烨却没注意她的脸色,已笑着将字交给梁九功的徒弟林宣:“小林子,记得拿去裱好。往年朕也赐他一字,再加个福字。”提笔又书个福字。
流素心里不舒服,便找个借口匆匆告退,玄烨关切道:“怎么就不舒服了,方才还好好的。”
“不知是否昨夜受了些寒气,只是稍有不适,或许休息一下便好。”
玄烨仔细瞧了一下,见她脸色苍白,果然似乎精神欠佳,便搁了笔道:“朕送你回明德堂。”
“不必了,皇上正……”
“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打紧。”玄烨不由分说揽了她出去,梁九功和魏珠跟在后头相视一笑。
天寒地冻,备的是车驾式轿辇,四周锦幕低垂,流素抱着鎏金珐琅手炉,细细摩挲着,方觉得有一丝暖意沁上心头。玄烨见她畏寒,更是怜惜,解开大氅裹着她,见她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问道:“好些没有?”
流素点点头,朝他一笑。
车辇未至承乾宫,在长街上停了一下,玄烨探头问:“何事?”
车前有太监跪下道:“禀皇上,奴才是翊坤宫首领太监祥意,槐贵人先前突然晕倒,已请御医请脉,奴才特来禀告皇上。”
玄烨吃了一惊:“去翊坤宫。”想了想又问:“小素儿,你怎样?”
“臣妾好些了,槐贵人身体要紧,皇上先去看她吧,臣妾在此下轿。”
玄烨探头看了一下,前几日的积雪虽已清扫,可长街上又铺了薄薄一层,道:“外头又在飘雪,况且天寒,离承乾宫还有一段距离,不如你与朕同去看看?”
“也好。”流素和槐贵人素无交情,但去看看也无妨。
翊坤宫内仍旧安静如昔,想是祥意安排得当,并没有使宫人大乱。
琼贵人正在槐贵人身边照应,她性情温厚,与槐贵人相处得还算不错。钱答应也在旁边陪着,眼神显得有些无聊,显只是为了充个场面表示关心才来作陪。
见了玄烨,二人急忙行礼,钱答应便表现得分外殷勤,一路解说事情始末,又将御医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槐贵人先前是在门外台阶下头看着飘雪,说是气闷想换换气,任宫人劝说只是不肯进殿,后来不知怎地就脸色发白晕过去了。御医说道并无大碍,只是怀孕时正常反应,槐贵人体虚一些,才会如此,现今已醒了,又开了方子去抓药,这才刚离去。
玄烨听说无事,松了口气,再坐到床边去看槐贵人,见她玉容惨淡,伸手理一下她额发,神情略显担忧:“怎么身体这样弱还在雪天出去?外头寒冷,你也不顾着自己身子。”
槐贵人脸上血色甚淡,连唇色也如淡粉樱花,果然是素颜美人,病容都这样惹人怜爱。无怪三年盛宠不衰。
“臣妾无事,皇上不必担忧。”槐贵人牵出一抹笑容,神色温柔宁馨,半分无往日傲气,究竟在玄烨面前是有不同。
钱答应抢着道:“还说无事,御医说槐姐姐宫寒,身子又弱,本不易受孕,这还是头胎,须得保重才是,切不可受寒。”跟着瞟流素一眼,含笑一礼。
钱答应和流素同年入宫,一直郁郁不得宠,当年还曾笑流素三年不见圣上面,如今却一脸巴结样。
流素也出于礼貌问候几句,槐贵人淡淡瞥她一眼,似连敷衍也懒得:“谢素贵人关心。”就这么一句,再也没有二话,可见她平日为人孤傲不是虚言。
流素却从槐贵人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怨尤,又见她看着玄烨时含情脉脉,又是凄凉又是依恋,虽然不说话,可恋慕之情表露无遗。
流素蓦然一惊,她向来以为中只有争宠,从无情爱,没料到仍是错了,槐贵人看着玄烨的眼神,明明白白就是一往情深,而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怨意,也便是常情了。
玄烨在那里与槐贵人轻言细语,神情也是温柔,与平日对待流素的态度也不差,流素心下冷笑,好一个多情帝王,果然博爱,对谁不是这样。
一会儿御药房送了煎好的安胎药来,药香弥漫,流素闻着是十三太保,少了一味姜,想是槐贵人并无呕吐之症,药应当并无问题。又想从前印象中宫嫔有孕,总是怀孕时最易遭人害算,恐怕是个误区。
宫嫔有孕时个个都格外小心,日日御医请脉,用药方面慎之又慎,饮食都有御医指导,任何能引致滑胎的膳食都不得入口,并不由本人意愿,况且周遭伺候的人也都小心谨慎,都怕主子滑胎累自己小命玩完。至于其余妃嫔,明知此非常时期,除集众聚会,都少有与孕妇单独接触的机会,唯恐出了意外就牵连到自己头上。
槐贵人歇了一会,大约因玄烨来了,精神较好,便要下床。玄烨道:“才刚好些,又要乱动。”
“有皇上在么,扶着臣妾,臣妾就什么都不怕。”
玄烨笑道:“好,朕扶你。”小心将她扶下床来,其实槐贵人有身子才不过二月有余,并不臃肿,行动也无不便,走路还是很稳,但微显孱弱,想是在撒娇将身体靠近玄烨。
玄烨见博古格内供着他赐的如意,以八宝锦匣安放着,里头铺了黄色软缎,笑道:“你竟还专程找了个匣子来放着,可还喜欢么?”
槐贵人望过去:“那是皇上赏的,臣妾比什么都喜欢,那匣子也不是随便找的,让内务府现赶着量了尺寸去打造的,否则哪得这般合适?”
“还是小素儿眼光好,说是这如意珍贵而不张扬,正合你性格。”
流素心知不妙,果然见槐贵人的脸色当时就变了,目光直接扫过来,毫不掩饰的幽怨憎恨,然后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怎么了?”到底是男人,玄烨居然还粗心得没察觉槐贵人的情绪变化。
“臣妾又觉得倦了,神思困乏,想先躺下。”
“也是,你太累了,还是要好好歇息,先吃了药再睡。”玄烨扶她坐下,拿着十三太保轻吹几口,然后浅尝一下。
“皇上怎可……”槐贵人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玄烨笑道:“又不是鹤顶红,朕只是尝一下冷热,倒不会吃下去了,你担心什么?”跟着将药碗凑到她唇边。
槐贵人刚刚吃醋生气来着,转眼又泪承于睫,盈盈欲滴的,想是感动甚深,乖乖儿把药吃了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流素看得心里泛酸,倒不是吃醋,只是可怜槐贵人,被男人这样哄几下便软了,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哪怕他转眼又去了别处搂着别的女人在怀中。想当初自己岂不也是这样,傻得只要人家对自己笑一下,便心肝都掏给人家,为他死为他生全不在意,哪曾顾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