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稍停,东妃建议行酒令。流素曾见纳兰性德那些士子朋友行雅令,多是四书令,然而妃嫔中还有不识汉字者,这种雅令是行不得了,只能行个花枝令。
玄烨是理所当然的令官,魏珠用托盘奉上花球,整个花球以彩缎结成,华彩鲜丽,在一众美人间翻飞传递,令官玄烨击鼓,好不热闹。
只是玄烨这个令官平素在朝中沉稳决断,在家宴中却不守规矩,说是背着身子击鼓,却不多时就悄悄转头,偷眼看花球传到了谁手中。
一众嫔妃登时纷乱起来,笑成一团,东妃笑得拍案,叫道:“停停,咱们这令官如此作弊,怎么得了,谁得去把他眼睛捂起来才行。”
太皇太后笑:“正当如此,快点寻个人上前去。”
荣嫔掩嘴笑:“别看着妹妹,你瞧我这身子也不行。这里论年纪佟姐姐最长,最位份也是二位姐姐当先,妹妹才不去捋这个龙须。”她这会已经有了七个多月身孕,看着十分累赘了。
东妃嗔笑:“你平时那个胆力劲儿哪去了?惠妹妹上去。”
惠嫔轻哼一声笑道:“妹妹可要看管着胤禔,提防他又有半点行差踏错,给哪位姐姐带来不快。”说着眼尾扫了荣嫔一下,讽刺之意甚浓。
除夕之夜,玄烨又在,荣嫔的个性绝对在帝后面前顾全大局,温婉宽和的,不似惠嫔尖锐,听了这话也只当没有听见,含笑不语。
太皇太后道:“个个儿都不敢,难道怕皇帝吃了你们?总不会让哀家这把老骨头上去捂皇帝的眼吧?”然后一阵笑。
“槐妹妹有身子不便,僖妹妹你上去。”东妃含笑看着僖贵人。这事本是算准了的,荣嫔怀有身孕不便,惠嫔必不肯捡荣嫔的落儿,董嫔那个性肯定是不会人前出头,这种好差事自然就落到僖贵人头上。
看似一件小事,可在皇帝身后捂着他眼睛,非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作亲昵,而且也是个亲近皇帝的机会。如今李嫔等如禁足,即使自由,难免有段时间失宠圣前,东妃自己在皇帝心目中印象无疑也大打折扣,急须栽培个新人去替代李嫔邀宠,僖贵人是她钟粹宫的人,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无疑是最佳人选。
东妃明里暗里扶持僖贵人,流素如何看不出来?只冷眼旁观,见僖贵人孩子气地小跑上了主席位,尚带着女圭女圭音的语声极脆女敕:“皇上,请恕臣妾僭越了,谁叫您身为万岁爷却与咱们这些女人家打赖呢?”
玄烨笑着叫:“布泰尔,你也为虎作伥么?”跟着就觉得一个娇软身躯扑上来,几乎是整个儿贴在他背后,一双温软双手捂住他的眼,然后是一连串碎玉般的笑声,甜糯醉人,不由得心头一酥,笑道:“布泰尔,你就不怕朕回头罚你?”
僖贵人嘻嘻一笑:“太皇太后和东妃姐姐准了的,臣妾就不怕了”到底除夕,三代无大小,自然也就不如平时拘礼。
太皇太后则笑得打跌:“听听,皇帝说为虎作伥,说的这个虎是谁?”
玄烨赶紧道:“孙儿当然不可能说太皇太后。”
东妃道:“难道说的竟是臣妾?皇上这是说臣妾像母……老虎?”跟着红了粉脸嗔笑:“臣妾在皇上眼里竟是河东狮吼状,太皇太后,你可要为孙媳妇作主啊”
太皇太后又一阵笑,拍着景桉的手道:“你瞧瞧这些孩子们,平日里可怎么淘气的,这会儿来哀家跟前讨公道,哀家才不上你们的当,自个的事自个儿解决去”
流素见她们笑作一团,个个脸上笑容璀璨,而自己仿佛是个时空过客,竟溶不进这样的气氛去,便只淡淡坐着,独自想着心事。
上座上玄烨并没有老实击鼓,仍是有时趁僖贵人不备企图扭身偷看一两眼,而僖贵人则半阻不阻,一边装模作样轻嗔薄怒,一边又说拗不过皇上,乘机跌在他背上,形状狎昵,几乎完全不顾守礼。她所仗的只不过是脸相较稚女敕,性格天真烂漫,但玄烨吃她这一套,太皇太后似乎看着也欢喜,因此并没有人去管她,只有些妃嫔在私底下交头接耳,眼白翻得几乎要掉出眼珠子来。
流素正发着呆,忽然花球兜头砸过来,正中她鼻梁,她恍然省过神来,接过花球又是发呆。
东妃笑道:“素贵人发什么呆呢,既接了花球就要即兴唱个曲儿什么的,或者跳个舞、弹弹琴也可以,只要是素贵人擅长的都行。”
流素勉强一笑,心想擅长上网行么?要不然吃饭睡觉也是长项,别的就算了。虽说她书法不错,可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况且写了也不见得有几人能欣赏,低头细思一会儿,跳舞她是不拿手,除非跳劲舞,弹琴她水平不算高,听玄烨说中更有能者,荣嫔擅琵琶,槐贵人琴技高超,没的给人比下去。
荣嫔见她迟疑,笑道:“闻听素妹妹是个知书识理的,不若即兴作首诗词如何?”
这是要看她笑话了,流素至今连个绝句都作不出来,虽说这殿中也不见得有什么会鉴赏的才女,可至少也得押韵对仗或合了词牌,思前想后仿佛都是不行。偏偏穿的还是清朝,清以后才子本来就不多,远不如唐宋之盛,流素所能熟记的好似也都是康熙朝之前的……等等,还有红楼梦里的她能记得不少,狠狠心,再剽窃一下算了。
“那妹妹就献丑了。”流素低头想一会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婵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流素最喜欢的并不是这首,只是应景合情,众人喧哗笑语,衣香鬓影,唯有她仿佛游离众人之外,团圆之日更觉得人世无常,骨肉分离。
荣嫔呆一下,她的汉学造诣聊等于无,即便听了也不懂赏析,但眼尾扫一下董嫔,见这位汉军旗中小有才名的女子浅笑了一下,微一颌首,立即道:“好诗,妹妹果然才华出众,姐姐拜服。”然后赶紧坐下去。
玄烨这会已推开了僖贵人回过身来,听得入神片刻方笑道:“不想朕的小素儿还是位扫眉才子,字句工整,曲笔达意,的确是好诗。”
流素微笑了一下,见座上无人说话,便落座自饮了一杯。诸妃之中,听不懂的不敢随意开口,怕被人耻笑,听得懂的自愧不如,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流素自己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厚颜无耻,终于和所有穿越女一样,把剽窃当才华无耻地炫耀了一番,当然门外当值的曹寅没有听到,否则他要是记性好的话将来背给曹雪芹听,流素真会晕过去,觉得自己改写了历史。
太皇太后并不太懂诗词,但也约略听懂诗中有些哀伤之意,不合今夜气氛。但她意外地没有生气,因为她想到另一个女子——端敬皇后,也就是世称的董鄂妃。
几乎所有影视小说作品中都把孝庄和董鄂妃表现为一对水火不容的婆媳,但事实并非如此。董鄂氏是个才女,且慧敏端良,能曲意圆通,虽因福临废后一事动摇满蒙联盟关系,太皇太后对此加以制止,由此对董鄂氏生出不满,但最终董鄂氏是以自己的圆融通达、善解人意感动了她,且时常在母子争锋之中斡旋,又善待诸人,连妃嫔们都受其感动。
董鄂氏崩时,太皇太后深感悲痛,不能自持。于今流素的气度形貌和才气,都令太皇太后想起了董鄂氏。
婉媚而不轻浮,清贵而不骄矜,天资聪慧,精诗书,没错,这位素贵人多多少少有些董鄂氏的影子,却又大相其异,她眼中是看不懂的东西,不合她的年纪身份。太皇太后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心中似有什么梗着。
但鼓声很快就又响起,嬉笑喧哗声很快将刚才的事盖过去,流素静静坐在她的位置上,神态静好,低调内敛,除了丽色难掩,她与别的嫔妃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可又卓然迥异。
跟着花球又传至槐贵人、荣嫔、惠嫔等人手中,玄烨既耍赖偷看,那花球传到的次数就平均得很,差不多每人各接到一次,槐贵人奏的是七弦琴,果然意远悠长,清越平和,技艺堪称高超,但比容秀还是差很远。
荣嫔的琵琶激越高昂,一曲霸王卸甲失之悲壮,但曲意高昂,气势倒是磅礴,也算是很不错。董嫔算是才女,作了一首小令,也算工整,不过平平无奇,比流素的还要差些。惠嫔现场剪了个繁复窗花,倒也奇巧。其余的不是歌便是舞,基本也都上得了台面,却也没有出奇之处。
晚膳时太监流水价的端上各类满汉菜色,光鸭子就有万年青酒炖鸭子热锅、燕窝芙蓉鸭子热锅、燕窝挂炉鸭子、青白玉碗托汤鸭子等等,单颜色就够眼花缭乱,碧绿鲜红,香气满殿。只不过尽是些荤腻菜色,吃得多了直想吐,流素虽然还称不上草食动物,可也受不了这样满席的肉食,多吃了几口就开始乏味。
再看看玄烨席上有热菜20品,冷菜20品,汤菜4品,小菜4品,鲜果4品,瓜果、蜜饯果28品,点心、糕饼29品,总共是109品,别说吃了,看都把人眼看直了。
膳后上了女乃茶和清茶两种,流素要了杯百合金银花茶清肠胃,喝了几口才觉神清气爽。跟着撤了膳,重又上酒膳,这回总算少些,皇帝桌上荤菜20品,果子20品,但流素已经经过了刚才的晚膳,再看这一桌的荤菜,实在忍不住胃抽搐了。
这回要正式一些,先是帝妃齐向太皇太后敬酒,然后皇帝敬酒,嫔妃们同起身,不再随意嬉笑,进酒之后再上果茶,开始宴戏杂耍等等,这时候又开始比较随意,基本是吃喝说笑。
流素实在气闷,寻个间隙,悄悄溜出了乾清宫去,见曹寅立在檐下纹丝不动,旁边还有几个不相熟的御前侍卫,也不敢与他多话,径往僻静处去,想找个安静的石阶坐一下,却不想又听见箫声,循声寻去,见阳笑坐在上回的石栏上,吹的不知是什么调子,亦甚幽怨。
“阳先生仿佛越发忧愁了,大过节的有什么怨慕之意?难道是思念亲人?”
箫声一顿,阳笑头也不回答道:“阳笑已经没有亲人了。”
“那就是思念朋友、恋人?”
他又沉默一下:“小主不该在这种时候到处走的,当心被人看见,殿外当值侍卫多。”
流素走上前去:“阳先生,借你的箫一用。”
阳笑回身将箫递给她:“小主也会**么?”
“会一点点。”流素拿着箫摩挲了一回,箫身因长期把握显得异常光洁,触手生温,在月色和雪光的折射下泛出幽幽紫气,果然是枝好箫。
流素放在唇边,吹了一曲二泉映月,本该是二胡曲的,但用箫吹起来也同样有哀而不伤、凄冷寂绝的感觉。她谱子记得不是十分清楚,**的水平又逊了些,偶尔吹错了一两个音,好在阳笑也听不出来。
“小主吹的这曲子当真好听,叫什么?”
“二泉映月。”
“是谁写的?”
流素愣了一下笑道:“是个瞎子,你不会认得的。他生平遭际很是悲惨,空有才华,却贫病交加。”
阳笑点点头:“怀才不遇的大多是如此,千里马多有而伯乐不常见。小主不是说除夕夜不该忧伤么,快些回去吧。”
流素把箫还给他,忽又问了句:“阳先生,御花园的秋千架子上那铁环,你能以腕力掰开么?”
“有多粗?”
流素想了想:“每环有我手指粗细。”
“不难,别说我,拜唐阿也能办到,不过内廷侍卫力有这样膂力的应当不多见。”
“你能帮我查查有哪几个么?”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