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离了钟粹宫,并没有去燕禧堂,倒是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闲来无事,与孝惠皇太后一并逗着常宁的女儿纯禧玩,小丫头才六七岁,精乖伶俐,养在太后跟前,很是得她欢心。
“玄烨请皇祖母金安,皇额娘金安。”
“皇伯父。”
纯禧的声音女乃声女乃气,娇娇软软的,玄烨笑着弯腰模模她的小脸,忽然想起好久没去看端静公主了。三个女儿之中,他还是最喜欢端静公主,荣宪小小年纪就显得跋扈,甚是不得他心,张常在生的四公主常年多病,面黄肌瘦的,气色不好,也不讨人喜欢。
“皇帝来了,坐罢。”
太后轻声道:“纯禧,皇祖母带你出去玩。”静悄悄便出去了。她是先帝顺治爷的继后,顺治帝生前为了董鄂氏先废元后,继而又以“侍太后疾不勤”诏停其宫中笺表,想要废了她,幸而太皇太后力护才保了这身份。玄烨继位后尊她为太后,视为嫡母相待,但事实上他们并无太深厚的感情,只是出于身份上的尊重每日请安而已。
她性子软弱恬静,一心向佛,从来都唯太皇太后之命是从,宫中一应喜庆都不愿意参加,想是早年的打击所致。因此连宫中嫔妃向来也只奉迎太皇太后,直接把她当成透明。
“皇帝是想说素贵人事吧?”
“皇祖母果然早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居然到现在才让朕知道。“
“你是责怪皇祖母?”
玄烨摇摇头:“孙儿不敢,但皇祖母目光如炬,这事另有内情,怎会看不出来?”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良久道:“那**寿辰,素贵人迟到,也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
“听闻这事是你亲自处置的,竟没让东珠插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朕的,朕偶尔也该管一管。谋害宫嫔,这样的事居然也会发生,朕不放心假手他人。”
“皇帝不放心的,是屋子里那尸首吧?皇帝就这样相信素贵人,这事她全是遭人陷害?”
玄烨道:“皇祖母明鉴,早就知道个中原委了。”避而不答他对流素的信任。
太皇太后点点头:“夜宴上,你故意让素贵人坐在你下首,也就是为了试探,可你那样做,摆明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谁看着她脸色能好?”
“脸色不好和恐惧是两回事,谁谋害素贵人不成,眼神自然与旁人不一样。”玄烨冷冷说了句,又道:“朕就是要她知道,朕是天子,朕喜欢宠谁就宠谁,就算给了她表面的荣光,也不代表她可以为所欲为。”
“上回那双面绣的事,东珠跟哀家说过,那绣像上的女子极像素贵人,到后来追查起那件事,皇帝居然又是信了她,这素贵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能令皇帝对她信之不疑?”
“皇祖母,素儿和所有嫔妃都不一样,您要是多了解她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和你皇阿玛当年一模一样,他一意要立董鄂氏为后的时候,也是你这般神情。”
玄烨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轻喟一声:“哀家年纪大了,是管不了你了,但是你要谨记着,你喜欢谁,宠谁,哀家都不过问,但你是皇帝,社稷才要摆放在第一位,自古以来,专宠一人的皇帝,多半都不会是明君圣主,皇家就不合出情圣,明白么?”
“孙儿明白。”
“那就好,素贵人看着是不错,可董鄂氏又何尝不好?你幼时也曾得过她的照拂,知道她在是无人不称赞的,连你皇额娘都不曾恨她,可你皇阿玛对她的宠爱,却是带给她的灾难。”
“是。”
“谢流波的事,既是东珠办妥了,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她毕竟是未来的皇后,掌六宫之印……”
“皇祖母,立后的事孙儿又想了一阵,觉得……”
“玄烨”太皇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声音中略透着严厉,“你总不会想立你那个素贵人为后吧?”
“当然不是,孙儿只是觉得,瑞珊表姐克娴守礼,持恭懿德,也是不错的人选。”
太皇太后没有接口,只扫了他一眼:“册文已命人拟了吧,既定的事,就不要随意改动了。当初立芳仪为后的时候,哀家也曾属意于东珠,终归不还是就大势立了芳仪?你该知道,即便是哀家,也不能喜恶随心的。”
“是,孙儿明白。”玄烨沉默了一会又道:“只是有些事,终究是要有个交代的,孙儿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他很清楚,佟家已有两个国舅,瑞珊又是他的至亲,太皇太后是想谨防佟家势力坐大。
太皇太后蹙起了眉,似乎微微有些颤意,好一阵才吐一口气:“随你罢,终究你才是真正的之主,也是这天下的主子。”
玄烨到明德堂的时候,流素仍是有些恍神,呆坐在那里仿佛没有主张。见了他,蓦然起身上前,也不见礼,抱着他就哭。
“这又是怎么了?”玄烨有些慌神。
“皇上,你救救谢谙达,他们说她与侍卫私通,被关在尚方院受刑……”
玄烨眉心不易察觉地敛了一下:“这事是东珠处置的,总会认真查处……”
会才怪要流素相信那个毒妇会禀公执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心里咬着牙,脸上却丝毫不表露,只哀哀抬脸看着玄烨:“皇上,谢谙达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与人私通的”
玄烨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只香荷包:“这是现场拾落的,听说她自个儿也认了……”
“她自个儿有没有认,臣妾不知道,但这香荷包是臣妾的,当时臣妾给人推倒,许是掉落门前被人捡起来作了伪证。”
玄烨一怔:“是你的?明明是谢流波的手艺,也是她素日用的薰香,你甚少用香……”
“这上头绣的是铃兰,是臣妾最爱的花,这荷包也是从前在纳兰府时她绣给臣妾的,那日碰巧带上了,香是她给薰的,因皇上万寿,总要合度些,才给薰了。”流素说得又急又快,半点不打颤,只眼神中充满哀婉之意。
玄烨看了她一眼,从神情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撒谎,但她答得太顺溜又太快,他很清楚为了维护谢流波,她肯定是不计一切的。她会为一个昔日的女红师傅这样求他,可见她俩情份非浅。又想流素是个重情的人,当日救他时也是全不顾自己,心头不禁柔软一片,决定拂逆太皇太后一次,到底刚才并没有直接答应太皇太后不过问谢流波的事。
“好,朕与你去看看。”
流素大喜:“皇上可以命嬷嬷验身,谢谙达虽曾许了人家,却未过门就殁了,她如今仍是处子之身。”
玄烨倒是怔了一下,这点他并没有想到。
尚方院施刑的屋子黑暗阴湿,只一扇高高的天窗开着,里头大白天也要掌灯,行刑的内监俱是用棉纸包稻草练就出来的功夫,几十板子下去,稻草粉碎,而棉纸没有一丝破损。他们下板子时想要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却全无内伤,还是外表完好、吐血而死,都由着手中的板子,心中的意念。
玄烨并流素到的时候,谢流波就正挨板子,说是才挨了三两下,也不听见哭号之声,只看见她趴在两条并排的长案上,低垂着头,秀发凌乱。
流素见状心中稍稍松口气,快步赶上前去。
内监们大约第一次见皇帝驾临此地,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个个跪成一排。
玄烨一抬眼,见满墙刑具,一室腥臭,微皱了眉:“这是在做什么,已招了么?”
“是已招了。”
“都招了些什么?”玄烨问了,却似乎并不在意答案,也过去看谢流波。
流素扶起她的脸来,见她无力地睁开了眼,脸色白得晶莹,全无血色,长长睫毛微颤一下,舒缓地展开一朵笑颜,黑发濡湿在颊边,衬得她哀艳绝伦,竟在此刻仍不减动人风情。连玄烨也看得心头一震。
“谢谙达……你怎样了?”流素的声音微有哽咽,蹲看她。
谢流波抬了抬手,温柔地抚模她的脸,声音极轻微:“小主,我没事,只是不能再伺候你了,你谢谙达虽是无用之人,但至死都不会出卖你的。”
流素闻言悚然一惊,失声道:“你……你怎么了?你不用怕,皇上答应我,要审清你的案子,你不用害怕的,你……”
玄烨目光一转,见行刑的几个内监脸色十分难看,上前几步伸手按在谢流波后腰间,指尖一触,便知她腰脊尽断,就算人无碍,这双腿从此是废了。脸色不由沉下来:“是谁叫你们下这样重手的?”
“皇上,奴才……奴才等是遵照……”
“好了”玄烨又打断他们,不必细问,再追究下去不过是徒惹是非而已。
流素也察觉了不妙,惊问道:“皇上,她怎么了?不是才挨了两三杖么?怎么人就成了这样?”
谢流波握着她手腕,轻声道:“小主,不要追究了,都是我应有之罪,你……你能求皇上叫他们都退下么,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流素道:“我先给你请御医”
玄烨低声道:“不必了,你还是先听她说话吧。”
流素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刷地起身,摇摇欲坠。玄烨忙扶着她。
流素反手抓住他:“皇上,你答应臣妾的,要饶她一命,你说会命人验身的……”
“是,朕知道。”
流素咬着下唇怆然道:“如今她这样子,臣妾怎么忍心……”
“小素儿,你冷静一下……”
“小主,你听我说……”
流素再看看谢流波,如今情状,她也早猜到了,掐着掌心,两眼红透,转向玄烨道:“皇上,你让他们退下吧。”
玄烨一挥手,自己也退出狱刑房去。
流素俯耳,听谢流波轻声道:“苏利达对我说,景仁宫力气最大的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不说,可我猜到是谁了,你要小心去查……”
“是宁凤伦?”
“小主也猜到了,苏利达说了这话之后,就突然晕倒了,跟着我就被……被人冤枉说与他私通,我只好逃走,然后追到枯井边,我见无路可走,便跳下去……苏利达现在一定死了?”
“是,被人杀了。”流素哽咽。
谢流波点点头:“这都在我预料之中,不过小主你没事,真是万幸。”
“是有人救了我。”
“不管是谁,至少说明你在深宫中还不是孤立无援,以后我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你万事小心……”
“谢谙达”到这时候她还维护自己,流素想着忍不住痛哭失声。
“无论何时,要小心身边人,你这样聪明,就是心肠还太软了些,在中,真的是容不得一点点心慈……唉,我能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我……我……”一声呛咳,谢流波吐出血来。
流素全身冰凉,握着她手腕把脉,只觉得脉象滑速,跳动极弱,是大量出血所致,必是伤了内脏。“你别说话,我叫御医来”
“不,先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若有机会,把……把我那幅绣像拿回来……当然,不要太勉强了,那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那像绣的是你啊,美不美?”
“美……谢谙达的手艺,永远是最美的。”
谢流波轻笑着摇头,缓缓闭上眼,一滴泪渗出来。傻丫头,她不会知道,那幅绣像是三年前有人拿着她的画像上门去求谢流波绣的。
当时见了他的眼神,谢流波只觉得无从拒绝,才应承下来。不想这幅绣像到最后成了灾难,在绣庄上贡品时她姐姐一时惊艳,没知会她便将绣品贡了上去,惹来这样滔天大祸。无论如何,希望那幅绣品能归还流素之手吧,那上面凝聚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