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宏音乐水准如何,柳俊并不熟知。但柳省长的音乐水准,也就一般。当然,这也要一分为二来看。要柳省长艹作乐器,高歌一曲,确乎勉强了。只是听一听曲子,分辨一下好坏,马马虎虎还将就过得去。柳省长闲暇时分,也经常听听钢琴曲和民乐,单就“听力”而言,不算差得离谱。
那白衣女子显然是个高手,素手轻挥,琴声响起,颇为婉转。
不过弹得几句,高长宏便脸露微笑,伸出手指在桌面轻点,和着琵琶的节拍。显见得起码也是个欣赏的高手。
明代王猷定《汤琵琶传》中,记有被时人称为“汤琵琶”的汤应曾弹奏《楚汉》时的情景:“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
柳省长和高省长,倒没有如此投入。但听到精彩处,两人都不免击节相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一曲既终,余音袅袅。
柳俊和高长宏轻轻鼓掌,微笑赞叹。
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微微向两位客人鞠躬为礼。自她在广安俱乐部献艺以来,高官巨贾见过不少,但在听曲的过程中,始终投入,彼此之间既不劝酒也不交谈,更不发出“杂音”打断弹奏的客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
这两位虽然年轻,听彼此之间的称呼,均是“省长”,位及封疆的大吏。能给她一个“卖艺女”如此尊重,足见素养非凡。
“两位先生,还要听什么曲子?”
白衣女子轻声问道,眼里露出希冀的神色。所谓知音难觅,她确实是很想再为柳俊和高长宏弹奏一曲。
柳俊摆摆手说道:“好曲如好酒,不能贪杯。喝多了,味道会变。”
高长宏笑道:“就是这个话。辛苦你了。”
说着,随手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给高二少打了个电话,吩咐他拿一千元给这位白衣女子,作为小费。
白衣女子鞠躬致谢,怀抱琵琶轻轻退了出去。
高长宏笑笑问道:“柳省长,怎么想起要听《楚汉》?”
柳俊微笑道:“没什么,仰慕一下楚霸王的英雄气慨。”
高长宏点点头,说道:“项羽固然英雄盖世,不懂战略,不懂用人,更不懂政治,和刘邦相争,就注定是个悲剧了。”
柳俊淡然道:“看历史,不能单纯的以成败论英雄。刘邦确实一统[***],威加海内。但在历史上的评价,却不如项羽。迄今为止,项羽的名气也比刘邦要大。也可以说,公道自在人心吧。楚霸王固然失败了,但给我的感觉,他更像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高长宏微微一笑:“普通人不适合玩政治。”
柳俊端起果汁喝了一口,说道:“但政治的基石,却是普通人,没有这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组成这个社会,组成这个国家,何来政治?”
高长宏瞥了柳俊一眼,微笑道:“柳省长今天有所教我了?”
“指教不敢当。有些想法,想和高省长交流一下。”
高长宏神情便严肃了些,略略沉吟,轻轻挥了挥手,四名服务小姐一起鞠躬,鱼贯而出,在外边带上了门。偌大的水上餐厅,就剩下两位大员。
“柳省长是为了鹿门市那个案子吗?”
服务员退出之后,高长宏眼望柳俊,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
柳俊也不隐瞒,径直认账。
高长宏问道:“这个案子,柳省长了解多少?”
这句话,其实已经问得比较无礼了。高长宏与人谈话,极少有如此直接的时候。高系的大佬,一致看重高长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评价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此人年纪轻轻,沉稳异常。
但柳俊并没有生气。说白了,高长宏这还是在适应他柳俊的风格。密室谈话,柳俊从来不拐弯抹角。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没必要和抽烟一样,吞吞吐吐的。
“具体经办的过程,我不清楚。我清楚的,是案件之中的疑点。”柳俊说着,拿过随身携带的公事包,从里面取出一叠一叠的资料,轻轻摆放在高长宏面前:“这些,是十年前贾任雄案的部分卷宗和去年王猛案的部分卷宗,两相对照,疑点一目了然。还有贾任雄被枪决之前,交给他的辩护律师的一些辩解材料,贾任雄在材料里说,他受到了十分残忍的刑讯逼供!”
高长宏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残忍!
柳俊使用了这样的字眼。
但是根据高长宏对案件的了解以及此案最终的判决结果,除了“残忍”这两个字,高长宏也觉得,没有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
如果一定要用其他的词语来形容的话,只能是四个字——丧心病狂!
柳俊的准备很充分,带来的资料相当的多。摞在一起,差不多有两三寸那么厚。这些资料,高长宏并没有全都看过,但他对此案的了解,却绝对比柳俊更深入。虽然不看资料和卷宗,他却有远比柳俊更加直接的方式去了解案件的真相。
无论是鹿门市公安局还是三江市公安局,均不会在他面前做太多的隐瞒。高长宏甚至直接问过经办此案的几名当事人。
关于这些情况,柳俊也多少有些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今天才会出现在这里,和高长宏面对面谈论这个案子。
高长宏没有去看那些卷宗,而是拿起了最上面的一页纸。这页纸的纸张已经很黄,可见保存的时间比较长了,甚至于纸面上的字迹均已有些模糊。
很明显,这是原件。
高长宏略略感到奇怪,照说,柳俊不应该把原件带过来的。不过,高长宏很快就明白了柳俊的用意。
这薄薄的一页纸,上面记述的,正是贾任雄的“自白”。纸张是那种很普通的中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粗糙不堪。字迹是蓝色的墨水,字写得歪歪扭扭,可见贾任雄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而且当时的环境,肯定也不适宜书写。
“痛……很痛……浑身都痛……”
这是贾任雄开篇的第一句话,字迹上隐然有水渍。透过这薄薄的纸张,高长宏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一边书写材料,一边泪如泉涌的凄惨情状。
根据贾任雄这份控诉状提供的消息来看,从他被抓开始,起码遭受了七次以上的严刑逼供,手段翻新,一些逼供的手段,甚至高长宏闻所未闻。
作为正宗的红三代,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高长宏习惯了被万众瞩目,习惯了掌声雷动,习惯了谀词潮涌,习惯了成为各种场合的中心人物,与社会底层的接触,实在少之又少。
他压根就没想到,在他的治下,还有如此阴暗的一面存在着。
这阴暗的一面,活生生地吞噬了一名年仅二十二岁的少年,一对普通夫妇的独子,一个平民家庭全部的希望和未来!
也许,被吞噬的远远不止一个贾任雄!
高长宏看得很慢,短短几百个字,高长宏足足看了十来分钟。这张发黄的作业纸,到处都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高长宏慢慢将贾任雄的“控诉状”轻轻放回原处,双眉微蹙,久久不言。
柳俊拿起桌面的香烟,递了一支给他,自己也点上一支。
宽敞的水上餐厅,静悄悄的,甚至连空调发出的轻微“嗡嗡”声,都显得十分的刺耳。
“高省长,这个案子,必须平反昭雪!当年制造这起冤案的相关责任人员,必须受到惩处!”
良久,柳俊缓缓说道。
高长宏望向他。
“贾任雄被冤杀,不是工作失误,是人为责任。是执法机关的某些人,包括彭勇学在内,他们急于破案,急于向上级交差,不惜用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去染红他们的顶子!如果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和政斧,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容忍这些凶手逍遥法外,那我们就是失职!是帮凶!”
柳俊沉声说道,语气并不严厉,却透出一股凛然之气。
高长宏的身子又微微震动了一下。
“高省长,这无数的普通群众,是组成我们社会的基础,是整个国家的基石。伟人坚持改革开放的目的,是让国家强盛,让群众过上幸福生活。但是,如果群众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如何体现国家的强大,制度的优越?南巡首长是伟大的,因为他给我们指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国家和人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群众富裕了,生活幸福了,才有国家的繁荣昌盛。这是相辅相成的。国家强盛,首要的就是吏治清明,司法公正!”
柳俊说着,又从公事包里拿出几页纸来,轻轻摆放在贾任雄的“控诉状”之上。
高长宏随眼一瞥,瞳孔蓦然收缩,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