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想起你,所能预见的都是一片无风无浪的海。
就像花街柳巷的珠宝店每天都要打开大门迎接花枝招展的女人做生意。
就像路边的臭豆腐摊子一大早就开始叫卖。
就像华灯初上时妓女们手腕上的铃铛在暮色里摆渡所有不想回家的男人。
就像河边的柳树每年的四月份都要搔首弄姿引得路人为它喷嚏连连。
只要没有瘟疫,战乱,巷子里还是在白日里像睡不醒的老人,眼角的眼屎粘住眼皮,无精打采,在夜里歌舞升平,莺莺燕燕,就像经历了一场霍乱时期的爱情,起死回生,朝气蓬勃。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去呢?”原元坐在床上,华锦被子半遮住身子,语气里是干净的娇媚。
他是军阀,是手里有枪有人的人,一眨眼就能要了人性命的人。
可是,原元一点儿也不害怕他。
清晨的阳光照着两个像小孩子似的人,纯澈,明亮。
原元睁开眼睛以为看见的是昨天,前天,以往任何一天的样子,却没曾想,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
隔着眼前的眉目,就好像看到他一夜没睡守在她身旁,可是他们,的确什么都没做,干干净净。
“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呢?”穆珅瘫坐在衣柜旁边的椅子上,那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金丝线在垫子上熠熠发光。他反问道。
“那我现在就走。”原元明明是在促狭他,想看看他有多紧张,说着掀开身上的被子,双脚佯装下床。
“不行!”衍生随着语气竟然犀利起来。
“为什么?”
“我想多看看你,就这样一直看着你,真好看。”他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痴痴说起了情话,一字一句,铿锵而温柔。
原元心想,这样的话,比这样好听千万倍的话在我耳朵里进出过很多次,却从不曾在我心里停留过一刻。那些男人在欢爱时,在怀里抱着我时,都以为他们口中吐出的话是真话。
“不害臊!”原元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嗨!是我唐突了!姑娘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我只是看姑娘多少眼都不觉得厌烦,反而心里十足的满足和欢乐。从昨天傍晚时分看到姑娘便觉得十分熟稔,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这倒是有些过头了呢,倘若只说前面的原元尚可理解,这样纯澈心思的人是大可相信的,可若说后面这样的扯白原元不禁想起妓院里一脸馋相的公子哥儿了。
于是,她打住他,“我是妓院来的女子,你……不嫌弃我身子脏,碰了你的床?”她是清楚他是新式军人的,只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被腐蚀多少。
“姑娘这些话可是轻贱自己了。人生而伴随尊严,并没有哪位先人测量过烟花女子的人格就比常人少一尺半寸。况且这世道,生逢乱世,想必人人都自哀,都有无可奈何。”
原元点头,心想他说的不无道理。
忽又听得他的声音响起,“姑娘问了我这半日,可允许我也请教你几个问题?”
原元莞尔,“叫我原元吧,何必姑娘长姑娘短的白白浪费礼节,我也不兴那套。你直说就是。”
“三年前五月中旬,你可还有印象?”
“三年前?具体说来。”
“安庆城如春戏班的台上,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恍惚中十七岁的记忆如潮水涌进大脑,只是原元已不是当日的原元,原元笑着将恩恩怨怨化作绕指柔,笑谈词穷。
只是那一夜的风吹得原元心口疼,从记忆深处吹来的风,从小巷子黑魆魆的拐角处吹来的风。
“那天我十七周岁,也是开始接客之日,你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便是你站在台上唱戏的模样。当真天女下凡,叫我念叨了这三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自拔的剧烈的激动。
原元想,这真是一个干净的孩子,真正的书生,纵然他的眉眼看起来清俊冷冽,纵然他的年龄看起来比我打上几岁。
她注视着他,好像要看清楚他在想什么。
他注视着她,好像要把她揉进他的眼睛里。
“原元,你真是美极了,不仅那时,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他本是新式学堂里的学生,在老师眼里调皮顽劣,不可一世。乱世里投笔从戎做上了新军长官的位子。他只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子,让他心神荡漾,痴迷半生。
只第二日,却只消二日,他便深深卷进对她的迷恋中去了,好像是上辈子欠她的情种,这一世来为她种下。
“原元,今天不回去,可好?”
“嗯。”那又怎样?她颠簸了这几年,心若早倦了,何必等到现在来祸害他人。她只是想有一个知道疼她爱她的人,视她为掌上明珠。
不再有爱,颠沛半生。
倾尽全身,旷日持久。
却粉身碎骨。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本不过如此,不必再强求。原元的心早就是知倦而归的鸟儿,只期待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巢穴,容她歇歇脚,暖暖心。
二十周岁的原元,和二十五岁的穆珅。像是一段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和一曲缠绵悱恻的黄梅戏碰撞,要怎么和弦,才能将音色下咽?
原元的手缠在穆珅的手指上,一步一步走下楼去。
只要出了这安庆城,没有人管得住我,和心爱的女子相守相携。他想,心里是五月盛开的花海。
“老槐,备车,我们要出城。”他看着她,笑着说。
她回报以玲珑剔透的笑,算作默允。
“原元,你的衣服被那日的雨糟蹋了,不如今日去看一些新的?”
“好,我听你的。”她的眼角眉梢挂满了温顺。
“城外的裁缝手艺也不差,你身上穿这一套便出自其中一家的师傅。”
“你是男儿身,怎么会在家里私藏女子的衣物?”
“我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到我身边来,给你预备着。”
“尽说好听的。”
“真的,你若不信,我就……亲你一口?”
“放肆!这车上还有人呢……”
他朗声大笑起来。
穆珅的眼光果然不错,好像原元的里外都让他掌握得详尽。原元只不说话,笑着站在一旁看他为她忙碌。
“太太的身量真好,竟像是佯装店里那些画册上的模特。”聪明的裁缝不问穆珅何时多出来的太太,只一味将奉承的话说得好听。
穆珅只笑而不语,半晌问道,“何时来取?”
“穆长官公务缠身,不必亲自过来,三日后我自会打发人送到府上。”
出了门,原元打趣道,“你倒好,平白地捡了个妻子,也不问我愿意不愿意?”
“那是!我只不管,你一定是我的人。”
原元不去想这话里的意思,也不去想将来的后事,只盯着眼前的黄包车,淡淡说了一句,“我想坐黄包车。”
老槐凑上穆珅的耳朵,“少爷,虽说是城外,统领的眼线想必也有,不克太张狂。”
穆珅探手止住他的话,转向原元,“你坐车,我拉车,怎么样?”
“好!”原元爽快答应了。
为了她,他可以放下新军长官的架子,抬起路边俯拾皆是的黄包车,只为看到她绽放在白日里的专属于他的笑靥。
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就是注定为他而生的。无论以前,往后是怎样的境遇,他不会再让她逃月兑。
这个女人,已经俘获他的心,他的神,他的魂。
原元看着他字风中为她奔跑的样子。这样,算不算爱呢?我还要用尽力气去爱么?
只短短两日。
短短两日。
掌灯时分,一行人回到别墅。
林妈伺候完原元洗澡更衣,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门外有个猴急的小猴儿,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遭了。”
原元只不语,她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不曾见过场面,自然不会做作到脸红。
只是,这些像梦一样的真实,真的存在么?
原元伸出手触模镜子里自己的脸,房门打开,穆珅走了进来。
原元没有转身,她鬓前有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乌黑顺滑,衬得她肌肤如雪。
“原元。”他走上前,双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拦腰抱起。
原元笑得满目灿烂。
原地赚了几个圈,两人摔在了床上。
原元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炽热,他的心跳。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那里的起伏让她心神俱宁。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原元的额头,发梢,脖颈,肩头,最终定格在双唇。
“原元,真的是你……”穆珅喃喃自语,伸手扯过床脚的锦被,压身上来,“原元,真的是你……”
原元只微笑看着他,回应他的吻,回应他的索求。
华裳,锦衾薄。
一夜**,缠绵难耐。
良人只在这亦醉亦醒。
原元直到今日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原元,我帮你赎身,你便自由了,往后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好吗?”
“不。我原元生是自由的人,便不会让人绑住我。何况……你是有妻室的。”原元的语气里竟然听不出任何凄凉。
“你都知道了?”
“林妈都与我说过的。倘若我不说,你打算瞒我多久?好在我们只就这三天的缘分。并不碍你。”
原元翻身坐起,直直地盯到他眼睛里,“我若说我是不相信这世间情爱的,你会怎样?只要有人疼惜过我这身子,暖过它,便好。我原元也不是自轻自贱之人,只是世间冷暖,大抵自己看懂模透,便不必他人再来教。”
“那你让我怎么忘却你?这是不可能的!”穆珅眼里的火光已经被她点起,这具小小的身躯里到底有多少能量?尽让他无法自拔,让他欲罢不能,让他连撕开自己的心让她看的打算都有了。
“你不必着急。你喜欢的原元,不就是这样的么?不要逼我,好吗?”
半晌,穆珅揽过原元在他怀里,低低说道,“好,我不逼你……”
如斯这番过后又是一阵抵死缠绵。两人皆是身心俱疲,睡过去。
次日,穆珅从浓睡中醒过来,惊觉身边已经没有了原元的身影,心中怅然之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林妈推门而入,“少爷醒了?”
放下手中的茶具,接着又说,“原元姑娘早起回凝脂粹了。她让我转告你,乱世红颜,最是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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