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这恐怕有些误会啊!”叶枫将一条电报推送到对面的中年文士面前,微微笑道。
这是冯子材最早从休宁发回来的电报,报告了祁门一带湘军的异动,赵烈文从电报上看出湘军不过是刚刚有所动作,没想到军就知道了消息,顿时有不妙的感觉。
“叶大人,这个、在下也不知道皖南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正如大人曾经说过的,可谓亲者痛、仇者快啊!”赵烈文唏嘘道。
叶枫笑了笑:“赵先生真的这么认为?”
叶枫知道赵烈文和王运本质上是一种人,也就是在古代常见的那种幕僚,身怀所谓的帝王之术,精通权谋,而在叶枫看来,这种权谋用来争霸天下当然可以,用来振兴中华就敬谢不敏了。
赵烈文在战事紧要的时候奉命前往浙江、上海,就是抱着双方和解的目的来的,曾国藩未必抱着联盟的打算,却希望通过和解缓和军事压力。
当然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曾国藩对共和的一定理解,至少不是誓不两立、不共戴天那样的仇敌。
赵烈文坐英国人的轮船到上海后,化装成商人考察上海的变化,迅速感觉到这里的不同,一开始他的感觉是极坏的,因为上海的工商业氛围很浓,到处都是商贾市侩,直到他看了上海新学。
容闳虽然做了立法院的院长,冯桂芬担任文教大臣重点也放在思想和宣传这一块,但是内阁对教育的重视却没有放松,文教部教育司也有一些兴办新式教育以来培养的人才。他们在考察上海地情况以后,迅速利用这里的资源推广新学。
上海开埠以来,逐渐成为广州以外又一个华洋杂处的地方,这里的洋商传教士很多,教会学校也有不少,比如现在在叶枫身边担任机要秘书的马建勋的几个弟弟就在教会学校读书。
教育司接下这个教会学校,按照叶枫的意思办成了复旦公学,包括大学部和中学部,而这个学校的校长竟然是叶枫亲自担任的。另外又建立了一批学堂。推广基础教育。
赵烈文以替子女看学校地名头考察了复旦公学,顿时大吃一惊,复旦公学大学部的架子其实还是仿照福州的大学,所以主要的科目还是当前紧缺的理工科,比如机械系、轮船系、铁路系、邮电系等,还有数学系、物理学和化学系。赵烈文找到最后才发现有个专门的儒学系,除了儒学系甚至还有西学系。
在复旦公学,最热闹地不是那些学生,而是来应聘或者挑战的教师,复旦公学号称思想自由,并且每个旬日都要举办好几场讲座。一开始大部分都是冯桂芬这种洋务学者和西学学者,后来就有很多上海的儒生看不下去,站出来反驳,叶枫就让学校出面,邀请这些儒生到学校开讲座。还面向公众开放。
这些讲座的内容。无论观点如何,都会被印成小册子或者在报纸上刊登,向公众发行,当然宣传司也会对特别敏感,又过激倾向的内容进行调整,并利用媒体的力量。对那些不利于发展地观点进行驳斥。至少表面上使其狼狈不堪。
赵烈文听了几次这样的讲座,每次都是有人讲。讲完以后有人发问,有人跳上去反驳,赵烈文本来是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这样放任自流的方式,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中国几千年地历史,中央帝国为了维护统治,必然要推行思想上地统一,赵烈文在那一刻感觉到了恐惧,那就是可能要比拜上帝教更恐怖,因为同样是向传统发起了挑战,如果这种争论蔓延到全国的话,那么还能是一个整体的吗?
在又一次讲座演变成为辩论后,赵烈文忍不住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被卷进了大辩论,这次涉及到的主题就是曾国藩、李鸿章是不是进步的反动势力。
一个激进的新学讲师很沉痛地指出,曾国藩、李鸿章逆潮流而动,就是历史地罪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站在如今地立场上,与军对抗。
赵烈文忍不住站出来反驳:“湘军、淮军都是为了对抗太平军而产生的,太平军宣扬拜上帝教,是对名教地破坏,是天下读书人的敌人,而且他们就和强盗一样,抢夺他人财产,是匪寇,与他们作战的湘军、淮军自然是正义的。”
赵烈文很不习惯公学辩论的氛围,他们经常提出一些诸如合理、正义、发展一类的词汇,比如有人就很强烈地责问他:你觉得什么才叫正义?
那个演讲的青年则问赵烈文:“我们说的不是湘军、淮军以前的事,我们说的是湘军、淮军迟迟不接受共和联盟,共和联盟以复兴为宗旨,曾国藩为什么就不接受?还不是为了他的权位考虑,封建!愚忠!”
青年最后说出的两个词彻底激怒了赵烈文,他大声反驳:“曾国藩本来就是皇帝授予的两江总督,湘军也是朝廷的军队,就算是四省联盟,至今也只是自治,大家还算是同朝为臣,为什么曾国藩要接受四省的做法?”
“你口口声声君君臣臣,可为什么满清贵族要为君,我其他各族就要为臣?凭什么那个咸丰生下来就是当皇帝的命,其他人就没有机会呢?”青年激动地反问道。
赵烈文当时就愣住了:“你、你要造反?”“共和,人人平等,这是革命,是维新,”青年道。
“你们建立新的王朝,不还是要推举新的皇帝?”赵烈文讥讽道:“你们这样说,难道就不怕总督府找你们麻烦?”
青年哈哈大笑:“当年在大学,总督大人曾经亲口告诉我们,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中国的历史治乱轮回,虽然这是整个世界都逃不过去的规律,但是人类经过苦苦的探寻,终于还是找到了比较好的办法,那就是共和与民主。”
“总督大人说,传统的家天下不可避免会有两大弊端,一是不管是哪个人,再英明神武,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特别是人年纪大了,脑子和精力肯定无法与年轻的时候相比,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这些伟大的君主晚年都犯下了错误;第二就是不管前面的君主如何伟大,他的子孙总会有不肖的,汉唐宋明,哪个朝代没有昏庸的君主?”
“总督大人既然这么说,等我一统河山,他自然也不会去做皇帝,这些话都是总督大人亲口对我们说的,总督府又岂会找我们麻烦?”青年不屑地说道。
赵烈文当时就愣住了,他不知道叶枫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说这种反对皇权的思想对军如今对朝廷作战有好处,但就算他们能成功,未来又怎么办?真的不做皇帝?或者换一个名字?
赵烈文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错了,你刚才提到汉唐宋明,却没有说到大清,大清立国两百余年,历代帝君呕心冽血,从未有过昏庸与不肖。”
“那是清朝的史书说的,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开始,清廷兴文字狱、篡改历史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清以来为最。”
“抛开那些历史的粉饰,顺治帝闹出什么出家,康熙后期来了个十龙夺嫡,雍正朝的血滴子,乾隆时的巨贪和,嘉庆在内忧外患面前的平庸,道光又让英国人打开了国门,咸丰更是快要亡国了,这就是所谓的勤勉之君吗?”青年大声喝问。
“清朝的皇帝不怠政?顺治为什么想着要出家?与明神宗做木匠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吧?清朝的皇帝很勤政?乾隆咋老想着下江南?清朝的皇帝很节俭?圆明园可是倾全国之力而建的,未闻大明有如此之皇家园林。”
“要说有什么区别,汉唐宋明乃是与天下人治天下,清朝却以满人治天下,以百万之小族,而统治亿万之百族,尤其是汉族这个庞然大物,满清贵族时时刻刻抱着防范之心,故而内外压制,从不放松,是我之幸耶?不幸耶?”
赵烈文瞠目结舌,这些反动的话要是放在别处,就算一百个脑袋也要掉光,偏偏青年侃侃而谈,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旁边有人和赵烈文同样的立场,却也没有什么意外,显然是早就习惯这样的场景。
赵烈文不敢再辩,但他的行为却早就引起了情报处的注意,然后就被很客气地请到了复旦公学的办公室,见到了挂着校长名字的四省总督,叶枫叶兴华,刚刚见了面,那边的电报也就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