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爸爸命令我去他的一个朋友家去取他遗忘在那里的东西。家里唯一的自行车被弟弟骑去见同学了,我只有步行前去。好在不大的县城,到任何地儿,你甚至不用太快速,步行都能在20分钟内轻松到达。
县城最宽阔最繁华的安华大街也不过仅仅四车道而已,还被两侧宽宽的绿化带占去了好大好大的一片位置。绿化带里那些缺乏及时养护的小草小花,特别像秃子头上的几根稀毛,任凭你怎么摆放怎么精心梳理,就是不能完全铺满硕大的刚刚收了秋庄稼一样光溜溜的脑壳。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偶尔经过的自行车车轮滚过街面时遗留下一串啧啧的摩擦声。天上的云还在不断翻滚,快速堆积着,远处似乎还有沉闷的雷声在响动,也许又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的样子。
空气异常沉闷潮湿,憋得人心情烦乱,任何胆小怕事的人,都被郁闷的空气憋屈得想随便找个闲人打上一架,吵上一通才过瘾。我的心越发地忧郁,比闷热的天还难耐,即便脚下街面上湿润的水气,通过双脚的甩动不断地把泥点和污渍甩上我干净的高跟凉鞋面,以及长裙下面白皙的小腿肚上,爬虫一样蠕动难受,我也置之不顾。我的心烦着呢,眼看着同我一样的师资生,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的上了班,最不济的也在小县城的城乡结合部找着了合适的工作,独有我毕业几个月来,还得赖在家里无所事事。后妈常常指桑骂槐的指责,好像我多愿意一天到晚闲呆在家看她的冬瓜茄子红烧脸,听她一时又一刻的毫无来由的谩骂,以及异母妹妹变着法儿的虐待折磨。
偶尔候着爸爸没来由高兴开心的时候,我总是瞧瞧问一声我工作的事,换来的准是爸爸恶声半气的厉斥:“着什么急,不是还在联系着吗?”。再问,爸爸就恼了:“在家闲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去做那个破老师?”若是碰到后妈在场,准会耸牙撇嘴地叽咕:“为什么?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嫌我唠叨她”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离了老娘,只怕连个熟饭也吃不来,哼”
如今眼看着新的一年又要来了,我像极了跳跃出池塘水面干涸在地面上的鱼,眼巴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面,就是没有丁点儿气力跃回自己赖以喘息的池塘,只有拼命鼓动着两腮,努力挣扎着延长自己的一小会儿寿命。死神仿佛就在不远处狠狠地冲我龇牙又咧嘴,随时就会冲过来扼住我生命的咽喉,残忍地听任我难堪地窒息而死。相比于那个乏味窒息的家,我宁愿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没来由地闲逛,疯子一样这头踱到那头,那头再跺回这头。我不愿去商场,异常狭窄拥挤的走道里,除了并不琳琅满目种类齐全的商品,多余的就是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人肉气息,令人想呕却吐不出来的窒息。
偶尔有高傲的桑塔纳飞快地从我的身边疾驶而过,那是不多的实权单位的公务用车,人家才不在乎我这步行的在深秋季节里还单调地穿着长裙的小民。人家永远好像有干不完的公事,即使偶尔也许仅仅去赴宴,路过你时连喇叭也不屑摁,只接就像离弦之箭一样一滚而过,即便弄得你一身一脸的污泥斑斑,人家也丝毫不问不管,想个道歉:“等着下辈子吧”
这且不说,最要命的是那些极度疯狂玩命一样的飞车党—骑得起摩托车买不起桑塔纳的有钱人。遇上他们,距离还有300米开外,听到发动机排气管分外响亮刺耳的“突突突”声,你就赶紧闪到路边10米开外,除非你是铜头铁身铅做的双腿。
县城唯一的一座红绿灯也不知安放了多少年,纯粹破烂如一般人家的旧门楼了,墙的颜色模糊,门的颜色更加模糊,看上去整个一个模模糊糊,连红色、绿色、黄色都无法分清了,好则谁也不把它当根大葱。站在下面的交警制服倒是展呱呱的,偶尔指挥交通的姿势也还马马虎虎,不过更多时候只是装装样子,唬唬普通人罢了。南来北往的,就那么有限的几辆桑塔纳都是公款公车公家司机,不是公安局的,就是税务局,抑或工商局的。他一个小小的交警如何惹得过,那些疯狂的“游击骑士”他倒想抓几个现行,也得人家给你机会让你靠近去抓。因此吗,只要需要整顿交通秩序,整顿来整顿去,整治的无非是些骑自行车的平头百姓,或者几个骑着人力三轮车挣俩辛苦钱,借以养家糊口贴补生计的下层人民。
我就这样且看且走且想:“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也不错的”并不宽阔的街道也并没有太多的人群,只要你躲过公车党的跋扈,防过飞车党的骄横,自行车党呢,你即便就在交警的眼皮子底下公然闯着红灯,公然堵塞了他们前进的路途,自行车党也是不肯惹你的。
眼看就要到了目的地,我正打算横穿马路直接去往对面,隐约听得背后似有自行车不甚灵敏的刹车声,同时伴有骑车人惊慌失措的惊呼:“站住站住”
我就站住,同时慢慢回过身去,看看有那样的自行车党敢如此命令同为平头布衣族的我。我方才斜扭过头,正看见一个满脸汗水的大男孩也不知因为太用力,也不知因为太紧张,这会儿正骑着一辆半大不新的自行车一路歪歪扭扭地高速冲向我。我的大脑那一刻还来不及多想一点儿,就被自行车的极大惯性闯了个四脚朝天。不用看,草绿色连衣裙的后背准是一身的泥渍和水迹,那躺倒在地的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正打算挣扎着爬起身,伴随着自行车清脆响亮叮里咣啷的倒地声,一个重重的身躯浑如压顶的泰山般扑压在我的身上。而且,而且,那颗青春的脑袋正跌在我的肩膀上,一张嘴不偏不倚正对准了我胸前的高耸所在,那架势,好似我主动躺在地上,诱惑他来扑我一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恼怒肯定把我的俏脸都扭曲变形了。那一刻,我恨不得就把那脑袋拧下来当破球踢了。
我恼怒之极的叫喊起来:“你,干什么?”我想,我的脸准气恼如凶神恶煞一般。
那张青春的脸眨眼就涨成了九月的红石榴,那个身躯就忙不迭地挣扎着要爬起来,双臂乱摆,可是就是缺少着力的地方。那人好容易艰难爬起的上身,由于支撑的手臂在湿滑的街面上一打滑,整个儿又跌落下来。就那么错可,就那么巧,那张青春的还没有张齐女敕女敕软毛的嘴,正跌在我因为过分生气因而格外张大的嘴巴上,还堵了个严严实实,香吻的一般。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人扒光衣服就在大街上公开展览一样,心里的羞辱、满腔的委屈、冲天的愤怒,夹杂成浑身的无可奈何。一个重物,沉沉的不请自来的重物碾压得我几乎出口气都难。
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是怎样爬起来的,我又是怎样从街道地面上站起身来的,羞愤屈辱几乎就使我发傻、发懵、发呆了。要知道,我是一个极为传统的女孩,传统得都有些保守的女孩。自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虽然收到了无数男孩传递的小纸条,也收获了无数艳羡的目光,可是我大多都无动于衷,有好些纸条的最终归宿都是老师们的小抽屉,或者写纸条人的家长手里。上了大学,不善社交,不善言辞,不主动答言的我,很快就有了个别人估计求都求不来的绰号—“寒冰杀手”
独有一位不知死活的半大男孩—雅俊也不知是痴,还是傻,或许还有些呆,或者三者都有,空费了一年多的时光想要追求我。一天到晚陪我吃饭,为我打开水,做任何他自己认为能够为我做到的大事小情。甚至,还敢去因为我特别不想去,觉着特别没意思的公共课上代替我签到答“是”,结果弄得一系或许还是全学院的的俊男傻女都知道,数学系有那么一个男扮女装的家伙风头正劲呢,竟胆大到一向以严厉严格著称的W教授的马列哲学课上去代女朋友答“到”。有事没事的时候,只要有点儿空闲时间,他还老约我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学院周围的街道景点游玩,还买来我中意的各种美味的小吃请我吃。
就这,我还从来没有给过雅俊得逞的几乎,雅俊几乎连我的手都没有真心让他抓住过一次。除了仅仅那么一次突然的例外:
那夜的月光分外的皎洁,分外地具有某种超强的诱惑力、杀伤力、不可抗拒力,连一向静如止水我的寂静的心都有些蠢蠢欲动了,总觉得今天,就在今夜似乎应该发生些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一样。那夜,系里组织集体收看那个时候的著名影片—巩俐的《画魂》。看完电影,天色还早着,雅俊约我去教学楼前面的小花园里坐坐。那个游园我是知道的,只要夜晚,我每次路过那里,总看见有傻傻痴痴的同学在那里卿卿我我,混不把学校的种种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规矩当做多大的事。然而,我真还从没有想过,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女孩,竟然,竟然也会进入这学校里公开的只对学生们来说的“恋爱秘密根据地”。
也不知因为那晚的夜色真的太具诱惑力,或者《画魂》带来的震撼太强烈—直到现在吗,我才似乎稍微有些懂得《画魂》的真实含义。雅俊偷偷模模贼似的地牵了我柔女敕的小手,在他的大手里轻轻地把玩抚模时,以致一向以正统自居,对那些花红柳绿的事情向来不敢兴趣的我,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拒绝。但也仅此而已,而且是唯一的一次而已。只是呢,雅俊自此以后,约我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听说人家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不几天就如胶似漆的,一整天都腻味在一起,听教授上专业课时,也是如此。
如今,这一个陌生的大男孩,初次见面,而且还是在那样一个糟糕透顶一团乱麻的境况下,就兀地夺取了,无耻地夺取了我的初吻—我最可宝贵的初吻你想,我的恼怒是怎样的怒不可遏,我连拿刀捅了他的心思都有。
可是一向的矜持,一向的过分冷静,反倒使我什么话都吐不出口,只是扭头就走,全然不顾衣后的泥渍水渍活像蹩脚画家初学乍练时最见不得人的信手涂鸦。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自行车也不要了,只管跟着我的后面连声道歉。
大街上偶尔有匆匆的行人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一切,不明白葫芦里到底卖着怎样的狗皮膏药,也没有啥心情弄懂弄明白,也就更加加快脚步,直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在受了委屈,遇了难事之后,我的目的地还是我的家—虽然我并喜欢还有些极力想要摆月兑的家。我懒得理会那人的歉意,只是尽快地想逃走,想尽快地想摆月兑这越发令人窒息的尴尬。我要赶快回去,快速回到自己的那个或许即将不属于我的小窝里自己料料伤口,自己安慰一下自己也好。
“对不起”身后的脚步还在,道歉的声音还在,然而我终于受够了,我凶巴巴回过头去,恶狠狠地冲着那人吼:“你会不会说些别的,滚”不过,说实话,那张脸挺富有朝气,也很富于魅力的,换个场合,说不得我,我还会喜欢上他,可是现在,涌在我心口里的,只有愤怒,只有恼怒,只有屈辱
那人在我的枪林弹雨重炮轰击之下,终于妥协,向前跟我的脚步便很迟疑。我瞅准机会,一个转身就钻进了纵横曲折的胡同,一溜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家。
“这么快?东西呢?”爸不理会我的气喘吁吁,劈头就问我。
“怎么了?摔跤了吧”我还没顾上答话,后妈瞥了一眼我的狼狈相,抢先发话了,紧接着又补充上一句,“恁大个女子还能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