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还是如约而至了,刚刚吃过了午饭,饭碗还没有刷,早有欢天喜地的同事已经在手忙脚乱地忙着收拾回家的行李了。那神情仿佛被判了十数年监禁的劳改犯急切需要回家看看自己从前的娇妻,从前的父母,从前的家园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还如常做的梦里那样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回去好破镜重圆相似。其实,我明白得很,他们很有些人回家也是无事可做的,回家只不过是他们逃避工作困难的光鲜外表美丽借口而已。尤其是那个一向喜欢以东家长西家短为业的小冀老师,我是最不相信她能有多少充足的回家。要知道,平日里她最喜欢给旁人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爸爸的心偏得那真叫一个远,我弟放了一个屁,我爸都说真香,我就是辛辛苦苦摊了一摞煎饼叫他吃,他都嫌油大盐多的,哼,真没我的活路了”可是,就这,依旧妨碍不了小冀老师刚把星期五中午的饭碗丢下,就急三火四地整理自己不多的几件行李,夸张地整出海外游子几十年没有回家的味道来----即便星期日下午回校的时候,又带着更加丰富的怒气冲天,更多的牢骚不满。
然而,热闹都是他们那些人的,寂寞却是我自己的。说实话,我宁愿独自一个人待在自己的那间豆大住室里自说自话,宁愿一个人把衣服洗了又漂,漂了又洗,洗完再晒,晒完再洗,只当做个不错的小游戏。或者,什么也不用干,就一个人独自蹲在学校的某个墙角落里,静静地看蚂蚁把我撒下的米粒搬来又搬去,一路抬到洞口,又齐心协力运到洞里去。可是,就这最简单的愿望,就这最简单的想法,只怕有些人也不许我顺顺利利就办到。午饭的锅碗瓢勺交响曲还没有畅快地进行完毕,老爸给的BP机就颇不寻常地尖叫起来,我极生气地盯了那可恨的东西一眼,再盯上一眼,心里就暗暗地骂:“哪个高科技的白痴,要发明这么离奇的产品,难道我的个人隐私都要被它轻轻松松断送掉吗?还要不要人的尊严吗?”。
可是,恼归恼,恨归恨,这狂妄的BP机带来的各种令我不快的信息我还真不敢不看。我不想就因为这个星期一的早饭后我急着去上课,就没有听到老爸要我回电话的传呼。等我看见爸留给我“有事,速回电”的信息后,火急火燎地借用了全村唯一的村支部的电话回给老爸时,老爸却根本没有什么急事,唯一的目的就为了验证我对他的指令执行得是不是更加迅速彻底。我的老天,就为这,叫我好一通忙活,还拼了命向着顽固不化的老通讯员说了一大车又一小车的好话。我刚刚露出一点点心烦埋怨的语调,老爸那头就火冒三丈了,什么“翅膀硬了,不听指挥了”,什么“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还把我死去多年我几乎都没有多少直观印象的亲生母亲从坟墓堆里扒出来狠狠数落一通,说我的不听话,我的懒惰没礼貌都是老娘胎里一溜带出来的之类……故而,BP机的叫声才落完最后一个休止符,我就手也顾不得擦干净,就以飞人们百米最后冲刺的速度奔向放在办公桌角的可恶可恨可恼的BP机。幸而,BP机今天的语气不够那么严厉,甚至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似的,就那么枯燥简单:“回不回?”
“回不回?”还真是个问题,不回,老爸那是坚决不允许,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星期天下午,在我丢下饭碗就张罗着要走的时候,老爸很生气地把两张大团结“啪”地拍在饭桌上,以绝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星期五准时回家”而且,老爸算准了,给的生活费不多不少,还真只够我一个星期的开销,到了星期五,已剩不了块儿八角了。回吧,还真不够心甘情愿,好容易挣月兑了爸的严格束缚,却又得乖乖就范,我真的心不甘啊
放学的钟声并不因为我的不情愿而晚敲那么一分半分钟,等我刚刚对学生说声“下课”,然后慢悠悠去收拾不多的行李的一瞬间,我的那些归心似箭的同事,小冀老师之流早与学生们一同争着抢着拥挤着蹿出学校低矮的大门,早把单车骑出有半里开外了。
我以慢羊羊的速度把摩托车开到最低档,只为尽可能拖延到家的那三几分钟。也许,我还未必出得校门,我的同事们早就到家见着亲爱的爹妈,只差说声“我爱你”了啊。乡道路边稀疏的树木好久才过去一棵,摩托车的速度着实慢得我自己都忍不住想发笑了。那些在县城里各个工地帮小工的农村人一个个把破旧的自行车骑得哗啦啦作响,逆着方向从我对面快速向后飘过,口中还议论纷纷:“这摩托车怎么慢得比自行车还慢”“八成那女的有病吧”
我浑然装作没有听见,索性收了油门,听凭摩托车滑行到要自然停止,才轻轻加点油门,让摩托车再有一个小冲锋,快速走上那么几米,接着又是慢慢的滑行不止。
时间在我有意无意的控制下,一点一点把夕阳熬到山的那一边,暮色四下里围拢来的时候,我刚好赶到有路灯开放的县城边缘。我点亮摩托车的大灯,这才把油门往上轰轰,稍稍加速奔向不远处的安华大街。
安华大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个个步履匆匆,街边卖菜的小贩几乎就把架子车直接摆在路中间了,向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拼命吆喝着:“西红柿便宜了,便宜了,五分钱一斤”“黄瓜要不要,六分钱一斤了”“快来买呀,快来买呀,新鲜的土豆八分钱就卖”
我理也不理,径直穿过吆喝的声流,扑身在不甚明亮的巷道口。
一个黑影忽然现身在摩托车昏黄的大灯里,幸亏我反应还算灵敏,要不撞上去,最起码要弄他小子一个狗啃红薯皮。摩托车不情愿地发出“吱吱扭扭”的紧急刹车声,我厉声吼道:“你不会走路吗?到处乱钻”
“是我,找你有些事?”摩托车不甚明亮的大灯里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变化,但那声音好生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想起来是谁。
我关了大灯,熄了摩托车,候那人走近,竟然又是他,那个叫刘伟的家伙。
“找我什么事?快点说,我还要赶紧回家吃饭呢。”不知怎么回事,每次碰见他,我的脾气就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今天,我的心里几乎没有怒怨,还有那么一点期待的心思在里面。
“人民大街那边新开了家面包房,你知道的?”这家伙,有话你就好好说,何必非要藏着掖着呢。
“嗯,我知道,可是这与你有啥关系?”我的口气还是那么生硬。
“那儿的人好多呀,我排了一下午的队”那家伙似乎颇为自己的盛情而激动。
我索性不再说话,听听他的葫芦里到底打算卖什么样的耗子药。
那家伙悉悉索索从怀里掏出一大包已经团揉得不像样子的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极力讨好着送入我的面前来:“这是我为你买的新鲜面包,还带着热气呢,你赶紧趁热吃了”
我狐疑地打开那层层包装,不禁哑然许是太久的挤压碰撞,那美味的面包此刻早已龟缩成苦楚的破烂包菜极丑陋难奈的样子来,光看着都让人倒胃口,不过真的还很有温度。很显然,这家伙为了保温,买来后一直在怀里揣着,也真难为他了
“你赶紧吃吧,听说趁热吃面包才更加劲道松软!”那家伙还在旁边唠叨。
我的眼角有液体在悄悄渗流,我假装很大气地咬上一口,也就很香甜地吃着。
“好吃吧?”刘伟傻傻地补充说,有口水仿佛在哪里暗暗流过。
“嗯,好吃,好吃”我拼命点头,和着咸咸的泪水把那已经挤压得严重变了形变了味的异样“美味面包”,故作香甜可口地吃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