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童年是一个梦,青年是一首诗。
利卡纳二十五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两个孩子的诗,竟然会在这个肃杀凄凉的秋季,同时写到世界的尽头。
激愤、悲切、狂怒、哀恸,这一切一切,合成一张密点的巨网,融化在这秋晚的萧风之中。
清廖暮色,憧蒙悲泪,老国王心中仅存的灵明焰火,已经被这空虚的孤痛所窒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呆漠……
看着早已失去生息的大哥,再望望不断咳血、处于弥留之际的二哥,拉兹潸然泪下,喃喃地说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你们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你们难道不知道,独霸和私念最终都会导致皇朝崩溃吗?为什么偏要独揽大权?为什么就不能够以联盟的形式,共同经营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战争的理想国度呢?天!为什么?为什么?”
拉兹的哭喊,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在变得空荡的殿庭里,两位王子的残部,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拉兹……你过来……”低着头,正在痛哭的老国王突然说道。
“父皇……我……我不想当皇帝……”仿佛预见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命运,拉兹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过,杰特则在内心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的确,只剩下拉兹了,对于老国王来说,这也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他选择继续站在原地。
“拉兹……你过来……”同样的话语,然而,不知是否悲痛过度,老国王的声音显得了无声气,而且越来越虚弱了。
“是……”拉兹应答后,跪爬着来到了父亲的身旁,轻轻支起了父亲的左胳膊。
“拉兹,你知道不?”
“嗯?”感觉到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拉兹把头凑了上去。
“我……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就是……不够……狠!”
“啊——”拉兹的惨叫声,几乎和老国王最后一个“狠”字是同时迸发出来的。
这下,不但杰特惊呆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来没有人想到,老国王在死了两个儿子之后,竟然会这么狠心,把自己仅存的最后骨肉也杀死。
所以,看到那把从直没入拉兹左胸胸口、只留剑柄在外的短剑,全部人都无法反应过来,愕立当场。
登着不信和惊愕的眼睛,拉兹的身体,慢慢地软倒在老国王的身旁。
老国王此刻的面孔,是狰狞的,是可怕的,从他因狂怒而变形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可以称得上是理智的东西,此时在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拉兹!我最大的后悔,就是被你那狐狸精母亲迷住了!生下了你这个畜生。如果不是你母亲,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被教廷那群混蛋牵制?我又怎会制不住庞勒斯那群畜生?”
仿佛生命的所有潜能,都被老国王用来嘶吼,他的音量竟比以往的都大。似乎他的话,不是来自他的喉咙,而是来自他脖子上那突出的青筋。
“本来只要你能帮我守住利卡纳,我就让你当皇帝。以前的一切,都可以算数。但你竟然如此天真,说什么不要国家?我好不容易挑你二哥做继承人,你竟然胆敢勾结杰特那臭小子来抢王位?”
“我……父皇……我没有……”拉兹吐着血,挣扎着说道。
“死不认账也是没用的。哈哈哈!杰特!现在拉兹已死,你再也不能把他当作你的傀儡了!哈哈哈哈!”
“我……”杰特因气愤而语塞。
他,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如果不是怕拉兹伤心,他早就上前杀了老国王。
“哈哈哈!你们以为我都疯了是不是?我没疯!现在,我就把希亚洛救活给你们看。”
什么?救活希亚洛?所有人都迷惑了。众所周知,神官和高级僧侣的终极魔法,可以把垂死之人救回来,但这仅限于单纯的伤势。如果是这种毒伤的话,那么即使是神圣的净化魔法,也是无效的。而这正是迟迟没有人上前救助的原因。
只见老国王在狂笑中,一把将拉兹颈项上一条看起来很普通的项链给扯了下来。
“你干什么?”愤怒中的杰特,猛冲上前,但他的步伐,却被四道凌厉的成型剑芒所阻挡住。更可恶的,发出剑芒的,不是希亚洛的人,而是卡奥罗的部下。
“你们……”
“我们都是被逼为卡奥罗效劳的,现在恶主已死,我们当然重投明主。”杰特完全没有想到,这几个临时叛变的家伙,竟然可以讲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
等等……卡奥罗那边不是还有庞勒斯父子吗?用眼角一瞄,杰特才发现,善于审时度势的庞勒斯公爵,看到势头不对,早就带着儿子跑了。
混蛋!
但老国王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好!好!既然你们弃暗投明,我对你们全部既往不咎,而且官升两级。等皇儿登基后,再好好重用你们。”
“谢陛下!”得到老国王的许诺,他们眼中的厉芒更盛了。
当然,凭这几个家伙,是挡不住杰特的。似乎料到结果,原本倒地的剑圣沙巴龙,重新站了起来,强运黄金斗气,挡在了杰特的面前。
可恶……剑圣算什么!给我去……等等,他的剑……杰特惊然发现,沙巴龙的剑,跟沙朗的剑,是一模一样的。而且不单只是剑,连斗气的性质、拿剑的姿势,这些全部都跟沙朗一模一样。难道说,他是沙朗的……父亲?
惊骇中,杰特扭头想找沙朗,却发现,沙朗也不知何时不见了。
怎么办?心有顾忌的杰特始终无法出手,连带让他的部下也不敢出手。结果,只能恨恨地看着老国王摆弄拉兹那条简单的项链。
项链,很简单,一条红色的细绳,梆着一颗椭圆形的、有点像珍珠的白色宝石。
“哼哼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混账母亲因为害怕你暴毙,所以特地为你到教廷,求那些天使,造出了这颗‘天使之泪’。这东西,可是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
“不是的……”拉兹用最后的力量,抬起猛烈颤抖着的右手,企图阻止父亲。
但老国王没有理会,一把甩开拉兹的手,转过头,把天使之泪放到双目圆睁,嘴唇发颤的希亚洛嘴巴上,用力一捏。只听“啵”地一声,这颗‘珍珠’,像胶囊一样破掉了,从绽开的开口处,流出硕大的一滴银白色液体。
液体,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希亚洛的口中……
得救了。老国王和希亚洛父子的脸上,同时绽放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希亚洛的表情,仅维持了不到三秒,就永远地僵住了。就像典藏在皇宫画廊上的历代国王一样,希亚洛把他的优雅化成了僵硬的雕塑,永远停留在这年轻的瞬间。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为什么?”不可置信,难以理解,老国王像发疯一样,狠命摇晃着拉兹的躯体。
“父……皇,我……我说过……不要……这是,母亲……拿来……以死明志的……”残断的话语,让所有人了解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天使之泪。这只是拉兹的母亲,为了表示她对国王的爱是如何忠贞,愿意随时为他死,而特意准备的毒药。只不过,拉兹为了纪念他的母亲,才把它做成项链,一直戴在脖子上。
“什么!不可能!你撒谎!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这样,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老国王原本锐利的双目中,透出前所未见的狂乱。但与其微缩成针眼大小的双瞳对应的,是希亚洛和拉兹的瞳孔,开始渐渐地发散。
垂死之人,没有撒谎的必要。尽管老国王如何发狂,三位王子的同时逝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连挡在杰特面前的护卫,立场也软化下来,任由杰特慢慢地走到拉兹的身旁。
为什么,人总喜欢用冠冕的理由,来掩饰苍白的眼泪?骗子?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骗子?这些每天每时每刻都戴着面具的皇侯将相,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骗子?可恶……
杰特在哀叹的同时,觉得自己很没用,竟然连拉兹的性命都保不住。到底是自己太疏忽大意,还是老头子太狠,现在,连自己都不清楚了。
自己只知道,原本跟自己理想一致的忠实盟友,就这样,离自己而去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你的臂膀,从肩上撕扯下来,那种痛苦、那种无奈,根本,无法言喻……
无法自控,杰特想哭,但哭不出来。也许,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洗礼的他,内心已经麻木。也许,是风风雨雨的历练,让他的心早已变得坚毅。
总之,无论有多少悲伤的浓彩在他的眼眶里流盈,杰特就是无法哭。
突然间,杰特有种想将老头子国王碎尸万段的冲动,可是,杰特的杀气刚一升腾,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拉兹拉住了。
“你……”
拉兹轻轻地摇了摇头。
“拉兹!知道吗?现在,我真的希望你是一个骗子,你根本没有死……”
拉兹,努力地转过头,把眼睛里仅存的微光,投向杰特。嘴巴,像是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般,轻轻地蠕动着。杰特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到两个字:“项链!”
没有丝毫犹豫,杰特一把抓住老国王的手,把项链拽了回来,放到拉兹的怀里。
“你……”老国王想说什么,但还是停住了。
“这不是你的东西。”杰特的语气不容反驳。
看着杰特轻轻地把母亲的项链放到自己怀里,拉兹的嘴角上露出了有点牵强的微淡笑意。
把我葬在母亲的身旁……无声的话语,超越了空间和实体,直接进入到杰特的心胸中。
“母亲?”
拉兹在轻轻地点点头后,缓慢地、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啊啊啊——”杰特突如其来的仰天长啸,震慑了所有人的心神。但谁也能听出,在这洪亮的啸声中,流淌着的,是悲恸之极的痛苦。所有人,无声地低下头,默默地看着杰特抱起拉兹的尸身,慢慢走出宫殿……
杰特没有流泪,但大家却觉得他在淌泪,不是淌在他那刚毅的脸上,而是淌在他的心里,同时,也流淌到大家的心里……
秋风,徐徐地吹着。风中,充盈着血腥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丝丝缕缕凄凄惨惨浅浅淡淡的哀思。这哀思,散发自杰特,凝聚在拉兹渐冷的躯体,缠绕在华丽的宫殿柱梁,流淌在美丽的壁画,盘绕在整个皇宫之中。
此刻,仿佛整个天,整个地,所有盘踞在天地间的万物,都被这无尽的哀伤,所凝结、所冰冻。
没有声音,寂静一片,只有单调而清晰的脚步声,像招魂之钟声一般,有节奏地、慢慢地敲打着众人的心灵。
杰特,就这样,抱着拉兹,在所有人的注视底下,步出了殿门,来到了前庭。
看见拉兹的尸首,教廷骑士们,纷纷自觉地让出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