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经见的事儿不少,自然比六娘通透的多,六娘多日来想不通的事情她不过片刻功夫便心头有了底,虽然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却是知道于姨娘回来之后的种种反常表现都只说明了她——心虚
一向焦躁轻佻的人儿为何而心虚?
怕是所谋甚大
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站起身来,却是发现眼前的六娘在自己面前犹如豆丁,她记挂着自家的海棠,却是浑然忘了眼前这孩子还不到十岁。
想来这些事也不会是六娘这年纪的孩子能明白的,怕是她的海棠说给六娘听,想到荷包里原本存下的金果子,怕是不够给海棠治病赎身,必是海棠与她家人允下重利。
只要能救回海棠,她倒也不在乎那么点儿银子,只是,这孩子的身份让她还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家里明明过的下去,干嘛把闺女儿送来为奴为婢?
“那些钱怕是不够给她赎身治病吧?”赵妈妈试探着问道。
六娘闻言点头,她是尝过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的日子的,也不矫情,“赎身还好,治病的钱是不够的,好在我表哥刚从战场上回来,手边还有些余钱,妈妈还是尽早派人去的好,我舅舅虽不是小气之人,日子却是过的紧巴巴的。”
赵妈妈顺势问道,“我听说你有个哥哥是官儿,就是这个表哥吗?”。
六娘闻言一愣,片刻就想明白赵妈妈对她身份的怀疑了,正常人哪儿会把妹子送来当奴婢,心头大骂二货隔了千里也能祥瑞她,替二货辩白的事儿她不会做,而抹黑自家哥哥的事儿则不能做,只能闷声道,“那个是我亲亲的二哥。”
六娘脸上的神色怪异,说话时候语气里带出许多的无可奈何,说道二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不吝,却是并无半点儿心虚,有的只是对家事难以对外人道的尴尬,这自然瞒不过赵妈**一双利眼。
赵妈妈心一动,便想到许多武将将妹子或者女儿送到有些身份的人家为妾为婢,虽然让人齿冷,如此做的人却绝不少,何况还可以卖给她一个天大的人情,代价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女儿冒些许风险罢了。
她是知道自己在寻常官员家眷心中的地位的,宰相门前七品官,侯府老太太跟前的得力人儿,走到哪儿不是寻常人想巴结也巴结不来的?
她也打听过那个韩过了,恰好上京述职,倒也有几个人知道他,听说今次在宫里出了不小的风头,虽与周家少爷同住驿站,却不像是一路人,除了出门办事,竟然大多日子都在院子里看书,显然不是个没城府的。
他在朝中无依无靠,靠军功升的快不假,哪儿及得上朝中有人?本就是个秀才出生,即便转了武职,怎么会如同那些莽夫一根筋?三老爷回了东京,与那周大人也没什么干系了,得罪侯府对他可没有半点儿好处。
“想回家吗?”。赵妈妈低声问道。
六娘闻言一愣,这个问题,她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往日的一幕幕尽数涌上心头。
还是去年的十月底,病了大半年的二哥停止了呼吸,家里打算办丧事,老爹在替二哥换衣裳的时候,竟然发现他恢复了心跳呼吸。
一家上下喜出望外,老爹去城里请大夫,毕竟大哥没了,五哥走失了,韩家经受不起再损失一个儿子,谁知道越不希望发生的事越会发生,三哥四哥,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的全家人几乎崩溃,爹娘也病倒在床。
那些日子六娘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都要为明天的吃食操心,家里三个病人,顺娘一个人照顾,大嫂则要忙活着家中五口的衣食,六娘年纪小,只能每天偷偷的模到河边和林子,用石头砸破厚厚的冰层,想办法捞些鱼来替众人补补,又要到林子里去捡柴,顺便瞧瞧头一天下的套子里有没有冒雪出来寻东西的野物。
因此,她没留意到大嫂的不对劲,直到有一天,运气很好的弄到了只野鸡,回到家里的时间早了些,她竟然看见二货在调戏大嫂
调戏一个戴着重孝的未亡人
他不知道爹娘还病在床上吗?
六娘当时就把手里的野鸡砸到了他背上
她从他的话里,分明的听出,他根本不是她的二哥
他只是个抢了她二哥身体又给家里带来无数厄运的混蛋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梦魇,二货一张嘴能说会道,家里人都将他当成了唯一的主心骨,却刻意的回避了那二货的种种不对劲,大嫂不说,顺娘不说,她能说什么?
她无论怎么挣扎,他们都将她当成孩子,甚至说她无理取闹,直到大嫂的兄弟看见他调戏大嫂打上门来,逼迫大嫂改嫁,依旧没有人听她的。
在那个家里,她像只被捆在蜘蛛网上的虫子,越挣扎,被束缚的越厉害,眼睁睁的看着事情一日坏过一日,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顺娘被拉上贼船,而她最后也挣不月兑被卖掉的命运。
终于,她认清了事实。
不是家里的人不知道,而是失去了四个儿子的韩家,不能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她恨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着,也许干掉这王八蛋,她的二哥就会回来了
可万一回不来呢?
六娘不知道。
六娘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不下手,她明明恨他恨的发狂
眼睁睁的看着那二货将家毁灭,眼睁睁的看着那二货将她的二哥的名声毁掉,她却一直抱着一线希望。
到后来,他失踪了,那时候,她才明白,那是疼她爱她的亲哥哥啊,即便灵魂不在,却是依旧鲜活,只要人还在面前,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在,不是么?
对于一直疼爱她的二哥,她下不了手去伤害他一丝一毫,即便,只剩下了皮囊。
他的再次出现,又一次的让她陷入了迷茫。
如今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选择,卖身,赎身,她都在那里,除了提出两个要求以外,即便口中反对的再厉害,也没有做过任何实质上影响事情发展的事,她茫然无措的做着自相矛盾的事,那时候,她是在期盼,期盼是她真的那个二哥回来了吧?
又是一次失望
她还记得那天的雨和隔断两人的泥石流,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依旧历历在目,还能想起每一个细节,失落挫败的表情,她温润如玉的二哥绝不会在失去她的时候只是失落挫败而已。
她想家,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想
前世已是回不去,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失去她之后会有多伤心。
而今生的家已经卖了,新的家烧了,顺娘生死不明,那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出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离开以后,那二货有没有继续闯祸,有没有连累爹娘。
这一切都是她不敢去回想的,陡然被赵妈妈问出来,不知觉间,竟然泪流满面。
赵妈妈看见六娘无声的落泪,只怪自己不该这么突然的问出这个问题,她本是想这件事解决以后就送六娘回去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离了父母身边呢?
可六娘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无声的哭泣,却是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伸手模了模六娘的头顶低声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海棠既然将这些托付给你,你必是她的好姐妹,你既然来了府里,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儿。”
六娘闻言点了点头,用力的咬着下唇,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别哭了,”赵妈妈越瞧六娘强自压抑的样子越心疼,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湿润了,一把将六娘拥在怀里,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已经没事了都过去了有妈妈在,没人敢欺负你的。”
六娘闻言点了点头,一遍一遍的使手背用力的擦去眼眶的泪水,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还有许多的事要去做,过去是既成事实,未来需要她用双手去创造。
见六娘终于擦干了眼泪,赵妈妈道,“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跟我说一遍。”
六娘点头,缓缓的将那一日的事情讲了出来,从海棠到茶房开始,略过了自己见韩李氏的经过,包括海棠在柴房前半段的话,尽量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
赵妈妈闻言脸色越来越沉,听到六娘说完,方才呼出一口长气,慎重的抓着六娘的肩膀,抓的她有些疼,盯着六娘的眼睛,缓缓的加重语气道,
“你听我说,下面的话一定要记仔细了,要是做错了,可能你的一条小命就没了不光是你,就算海棠也没有好下场茶房里的事儿,上房的事儿,柴房里三老爷来了以后发生的事,你都可以说,可其他事,一个字也不能提明白吗?”。
“明白”六娘嗯了一声,心头一暖,赵妈妈这话是在为她着想,一个下人,不能知道太多主人家的秘辛,知道的越多,死的也就越快。
六娘在告诉赵妈**时候没保留,因为她知道若是侯府追究起来,海棠将这件事告诉一个外人的过错更大左右海棠回来赵妈妈也会知道的,她现在和海棠在一条船上,与其半遮半掩,还不如将事情说清楚,让赵妈妈帮她多考虑一下,毕竟,这府邸,赵妈妈比她熟悉的多。
“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赵妈妈又叮嘱了一句,牵起六娘的手,“走,与我一起见大太太。”
上房里门口站着两个丫头,见赵妈妈面色不善的过来,连忙向她问安,赵妈妈只在其中一个丫头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那丫头便匆匆了进了房门,赵妈妈则拉着六娘进了隔壁,将丫头都打发了出去。
未几,大太太进了门,看见六娘和赵妈妈一道站在一旁,两人行礼之后抬起头,赵妈**脸色还有些灰白,而六娘的眼眶却是微微泛红,微微一愣,心沉了下来,摆了摆手,让跟在身边的大丫头退了出去。
“赵妈妈,可是海棠……”没了?大太太问道。
赵妈妈轻轻的推了六娘一把,“六娘,你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大太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