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温柔地吹在脸上,炼颜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懂事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优闲过,身上穿着柔软的衣服,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头发被翠儿梳得柔滑无比,她曾经奢想过的日子,竟然这样来临了。
可是她并不快乐。
她茫然地发着呆,望着被人们称为"天空"的东西,那里是一片黑暗,在黑暗的那边有光吗?有裴衍吗?
对她来说,裴衍就像定心丸,只有待在他身边,她才会拥有安全感。
可是裴衍很久没来看她了。
他也不许她去看他。
在这段时间里,炼颜的变化是相当明显的,她说话愈来愈流利,已经可以很完整的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了,甚至有时候还会说出一些令人惊讶的奇思妙想。
伺候她的翠儿按照裴衍的吩咐,每天都陪她说话,给她讲解世间的万物,成了她的小老师。
最初的成绩得来不易,但随后的进展却极为神速,仿佛有一股异乎寻常的热情在激励着她。
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昨天还是浑浑噩噩的,可是一旦迈出了第一步,甚至还没有学会走路,好像就要开始跑了。
平常翠儿总是给她讲一些她能够模得着、感觉得到的东西,可是很快的,她已经能够理解那些比较抽象的名词。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最难区分的恐怕就是颜色了,但是当翠儿为她形容天空的颜色、大地的颜色时,她忽然说:"翠儿,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好多好多种颜色,花花绿绿的,红红黄黄的,真的好漂亮,那些花儿,那些大树,好漂亮。"
翠儿讶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歪着头想了许久,觉得头有些痛,只能放弃,"也许是娘教过我吧,娘去世后,我就忘记了。"
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姑娘,你原本能很流利的说话,也看得见,是吗?"
炼颜努力回忆,可是只要一用功,头便巨痛无比;"也许吧,我记得娘,记得很多很多,嗯,我会慢慢想起来的吧!"
在裴衍不来看她的日子里,她便努力学习、努力回忆,她的世界重新变得缤纷绚烂起来,因为有所期待,所以她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自己像正常人一样。
她傻傻的想,如果她能够做到的话,衍就不会讨厌她了吧?
炼颜坐在椅子上问翠儿,"翠儿,我想读书,怎么办?"
"你看不到,怎么读书?"翠儿好奇地反问。
炼颜轻如夕烟地叹息,锁紧了娥眉,心如黄连。
裴衍喜欢看书,喜欢琴棋书画都会的女子,那样他才会觉得生命充满了乐趣,可是她她什么都不会,是个瞎子,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好好打理
炼颜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是个瞎子。
"少爷!您怎么来了?"翠儿急忙站起来行礼。
炼颜茫然地转过头,"翠儿,是谁?"
来者是位少年,硕长的身材,面貌俊逸,虽然稍存稚气,却隐隐已有大将风采。少年穿着一身白衣,纤尘末染,当真是浊世红尘里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翠儿意欲说话,被少年抬手制止。
他走到炼颜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炼颜微微挑起唇角,"你不用试的,我真的看不见。"
"你看不见,却知道我的手在你面前晃?"少年奇怪地问道。
"我听到声音。"
"声音?这么微弱的声音也听得到?"少年愈发感到吃惊,炼颜的敏锐简直堪比高手的功力了。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听得到,因为风儿也会说话的。"
少年双眉一挑,"喔?这倒新鲜,风儿都对你说了什么?"
"它们说:‘有人对你的眼睛很好奇喔!'"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炼颜,你叫炼颜吧?你很有趣。"
第一次被人称赞有趣,炼颜也笑起来,"不是我有趣,是人间有趣。"
少年愈发感到惊喜,便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清秀的面容问:"那你说说,这个人间如何有趣了?我可是天天觉得无趣极了。"
炼颜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觉得人间很精采吗?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黑有白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五彩斑斓,美不胜收。春天,草儿会悄悄返青,先是女敕黄,然后渐渐加深,变成鹅黄、女敕绿、深绿"
"当绿荫滴翠的时候,夏天就来了,满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色彩,蝴蝶啊蜜蜂啊蝉儿啊,飞的飞,唱的唱,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儿,争先恐后的绽放开来,它们美丽得就像一个梦,一朵花就有一个瑰丽的梦境。"
"当绿色变黄变红,秋天到了,农家开始收割,享受丰收的喜悦,枫叶会变成红色,就像染上了情人的鲜血。娘说:‘枫叶代表相思。'相思未完,世间已变成了一片云白,冬天到了,雪花飘下来,它们是天上开的花儿,我喜欢它们落在手心的感觉,凉凉的,就像上苍的泪。"
"我多么想把它们抱在怀里,让它们铭刻进我的记忆里,那样我就可以一年一年的都不寂寞。娘告诉我,那红的是鲜血,那白的是纯洁,那黑的是长夜,那绿的是生机勃勃。"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炼颜接着说:"像现在这样,我知道暖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很舒服、很舒服,还有风儿,它们像调皮的小精灵,温柔地抚模着我的头发、我的肌肤,还会在我耳边唱歌。可是歌唱得最好听的是鸟儿,那么宛转、那么动听。"
"娘说鸟儿是因为高兴快乐才唱歌的,只要不刮风下雨,鸟儿就天天歌唱,所以它们一定是天天都很快乐。可是人们为什么不快乐呢?我总是听到他们在用很难听、很暴躁的声音说话,有时候还会拿着鞭子抽我,他们很凶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少年伸手轻轻地抚模着炼颜细女敕的脸庞,"你以前经常挨打吗?"
炼颜点点头。
少年叹息着,"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炼颜笑起来,"嗯。风儿告诉我,你是个好人。"
"看来你的情报不少喔!风儿还告诉了你什么?"少年莞尔。
"它说,你又多了一个朋友,很高兴、很高兴。"
少年吃惊不已;"炼颜,你简直像个精灵。你形容得出那么多颜色,难道你见过它们?"
"我见过,可是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你原来看得见?"他瞪大了眼睛。
炼颜点点头,"王妈告诉我,我娘去世的时候,我才看不见的,那时候我大概七岁了。"
"知道自己怎么瞎的吗?"
她摇头,"不知道。"
少年沉思了片刻,"后来看过大夫吗?"
"没有。我还能活着,王妈都说是个奇迹呢!"
他心疼地抚模她的脸,"看来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可是我现在很知足。"炼颜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我看到你眼中充满忧伤。"少年站起来,"我会为你请大夫的,如果不是先天盲的话,或许可以治好。"
"还是不要了,那会花很多钱。"
少年恣意地笑,"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咱们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
炼颜奇怪地"望"着他,"有钱了,还会缺什么?"
"你缺什么,我就缺什么,虽然你看不见,可是我感觉我还不如你快乐呢!"他笑了笑。
炼颜试探着伸出手,少年帮她放到自己的脸上,她缓慢地顺着他的额头向下抚模,宽阔的额头、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流畅的线条,是个英俊少年吧?
"我缺少的是爹、是娘、是爱,你也是吗?"她问。
"我有爹,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见到五天就很满足了。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还不如你,起码你娘陪伴你到七岁。有许多人在乎我、宠溺我,但我不认为那是爱。"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呢?"炼颜好奇。
"她心里只有我,我心里只有她的爱。"少年望着炼颜明净的容颜慢慢地说。
她微笑起来,"我想我真的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我们想的一样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翊。"
"裴翊你是衍的"
"儿子。"
炼颜怔住,过了许久才慢慢地说:"衍已经有儿子了?还这么大了?"
"是啊,听说你今年十六岁?那我和你一般大的。前两天我跟着师傅出外拜访高人,今天才回来,听说家里来了个贵客,马上就跑来看你了。"裴翊喜悦地说。
炼颜恍惚了许久,最终才叹口气。她不知道裴衍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只是在灾难中,裴衍救了她,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成为她的夫婿。
"翊,衍还有其他的妻子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炼颜松了口气,可是接下来裴翊的话再次将她打入深渊。
"爹很爱我娘,我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娶了"她喃喃地重复着,心酸难忍。
"不说这个了。今天我过来,是因为舅舅说以后你要跟我一起念书,可是你看不见,怎么念书?"
炼颜原本委靡的精神陡然一振,"我真的可以念书吗?和你一起?"
"可以,只是你要怎么学呢?"
"我可以!我可以!虽然我不会写字,但是我记忆力很好,只要你念两遍,我就可以背下来。也许有些内容不懂,但是我可以问你,是不是?"
"你真的可以全部背下采?"裴翊吃惊地说。
炼颜点点头,"可以的!"
"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念一段文字,你来记记看。"
"好。"
裴翊想了一下,想到炼颜极为喜欢大自然,便吟咏起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炼颜接着说道:"《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掸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停停停!"裴翊急忙叫停,"你会背这个?"
"这个大概是我七岁之前,和一些男孩子在一起玩,我在外面偷听夫子授课,便记住了,觉得这段文字特别美丽,所以记忆就很深刻。你一提,我便想起来了。"
裴翊惊叹:"你都是偷听来的?"
"因为我娘不许我学这些,她说女孩子会些针织刺绣便足够了。"
裴翊摇头,"岂有此理?学东西就学东西,还要有什么男女之分?!那你以后就天天到我的兰院来听课吧,夫子授课的时候,你就尽避听,尽避记在心里,下课后有什么不懂的,我再讲给你听。"
炼颜的面庞散发出熔熔光彩,紧紧握着他的手,"翊,谢谢你!真的好感谢你!"
"以后啊,不管你想学什么、想要什么、想玩什么,都对我说,我一定会满足你。"
"翊,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我会感动的。"炼颜觉得一颗心被什么涨满,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裴翊笑着,"我就是想要你感动啊,实在不敢想,如果你的眼睛好了,将会多么了不起!"
炼颜笑笑,"如果看见了,也许就和普通人无异了。"
"咱们去兰院吧,我来领着你。"
"嗯。"炼颜站起来,任由裴翊牵着她的小手朝前走。
一想起可以念书,可以学习东西了,炼颜就满心的喜悦,如果她学会了衍曾经学过的所有东西,衍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讨厌她了呢?
"站住!"
他们刚走到菊院门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裴衍碰头。
"爹。"裴翊恭敬地叫道。
"衍"炼颜有些惊喜,裴衍是来看她的吗?
裴衍冷哼一声,目光紧盯在裴翊与炼颜握在一起的手上,裴翊讪讪一笑,松开了手。
陡然丧失依凭的炼颜不由得有些心慌,她伸着手喊道:"翊?翊?"
一只遇异于裴翊、干燥而温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纤纤小手,力道之猛,致使她脚下不稳,身子朝前栽去。
"炼颜!"裴翊慌忙去接,可是裴衍快了一步;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裴衍对儿子说。
"可是爹——"
"下去!"
"是。"裴翊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一步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爹爹抱着炼颜的样子让他不快,炼颜眼里的忧伤是因为爹爹吗?
"衍"躺在裴衍宽阔雄浑的胸膛里,炼颜觉得自己终于又变得温暖起采,一直显着的心似乎也再次找到了心房。
裴衍的脸色铁青,刚才看到的场景让他怒火汹涌;他抱着炼颜快速走进菊院的闺房内,把她丢在床上。
炼颜被摔得有些痛,目光慌乱地看着裴衍的方向,"衍衍怎么了?"
"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了?"他伸手捏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目光炯炯地逼问:"是不是有了我还不满意,还要勾引我儿子?"
"衍你在说什么?"炼颜不解。
"我在说什么?呵呵,"裴衍冷笑,"想想你做了什么好事再问我说了什么吧!"
他义愤填膺,不仅因为她在裴翊面前绽放毫无警戒的笑颜,还因为她对裴翊讲的那些话,其实在她开始讲述春夏秋冬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菊院的大门口,一直隐忍未现身,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小东西到底又要使出什么魅惑的把戏?
丙不其然,她又用她绮面的语言迷惑了自己的儿子,就像她用可怜兮兮的姿态迷惑了自己一样。
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也许并不如外表如此无助,也许心机深沉呢!
这样的发现让裴衍恼怒,他的理智已经被莫名的怒火给遮蔽住,所以他上前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她缓缓地伏到裴衍的身上,"衍你在生气吗?"
裴衍冷笑,"怎么会?"
"可是你不高兴,你的眉紧皱着。"炼颜的手抚模着他的眉心,"是我惹你生气了吗?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去改。"
"我要出远门了,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要去哪?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炼颜惊院地问。
"很远的地方,谈一笔大买卖。你不能去,乖乖待在菊院,不许迈出半步。"
炼颜想辩驳,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记住,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不许再和别的男人说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要做我的女人,就听我的话。"
炼颜依然想不明白,可最终还是乖巧地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