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阳跃出天际的时候,龙锦腾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川州城外黄沙漫天,朝阳泼血,将两人的剪影染上了微微的红。
“别说什么生不如死的话。”龙锦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眉目间有些复杂起来,“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怎么会不清楚?”
送别的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只是道:“只是不想再伤害小澜,也不想对不起你罢了。”
龙锦腾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望向了红魅的天际,淡淡地吐出话来:“这几日好生看着她……”
孤鸿池抬起头来,此刻望着天的锦衣男子表情有些凌厉和阴郁,那般表情让他不禁悚然。
犹自记得昨日他从雪松阁回来之后,那样苍白、阴郁而沉默的表情,仿佛一头兽类,要将人生生地撕裂。
孤鸿池忽然间有种不详的预感,低低问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黄沙簌簌地吹到脸上,龙锦腾极目看着远处的山峦,眼里有一种冰寒的冷酷——八年前,与她紧紧地擦肩而过;八年后,命运却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没有丝毫的余地。面对一次次的取舍,他总是将她遗弃。如今,在这个冷漠的浮华之上,只剩下权欲、阴谋、杀戮、背叛与他为伍。
他不自禁做了一个动作,手指紧紧拳握住,仿佛要将什么抓住。
孤鸿池看着他默然的表情,心下难掩战栗。自从八年前他的母妃死去,八年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命运又一次次地将他和小澜毫不动容地捉弄之后,曾经的“玉面公子”俨然已经彻底地死去!
“你是不是又在想着怎么利用她了?”他忽然沉重地叹息,唇角微微一动,浮出了悲悯的表情,“龙锦腾,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天子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一直沉默的人蓦然大笑起来,眉目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转脸看向他,“待得我夺取整个沧海大陆之后,她终究是属于我的。”
孤鸿池微微一怔,在这个人的心里,小澜永远摆在天下霸图之后。他已经入魔了,在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不但会毁了他,更会毁了小澜。
“龙锦腾,你太天真了……”眼里终于有了些许的怒意,孤鸿池回身离去,“你会毁了她的。”
然而锦衣男子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策马归去,扬起一路的尘土。孤鸿池回过身来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白衣男子的神色越发得凝重了起来,负手站在原地很长时间,直到城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个侍从翻身下马,在他身边恭谨地禀告着什么,孤鸿池有些吃惊,眼里不知是什么表情,苦涩却又欣慰。回头看向那里,沙风呼啸,卷起了几个小小的旋风,将一袭锦衣渐渐湮没。
他忽然恍然——
凌绝顶领主,月将影么?难怪昨日他一言不发地在廊外站了很长时间,宁静而可怕。在知道小澜的心意后,他已经不管不顾了吧?就像十年前的他一样……
“对了,你怎么忽然来川州了?”
坐在阁楼的飞檐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身侧的楼脊,双腿微屈着,银丝挽髻的女子笑靥如花,侧脸问身边的雪衣男子。
“当然是想小蝴蝶啦。”月将影凑近脸来,眉毛一扬,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蝴蝶也想我吧?”
君澜一愣,怔怔地看了他半晌,随后登时飞红了脸,然后低下头去,沉默着不说话。
“我,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许久,她才压低着声音,轻轻道,手指下意识地在旁边的琉璃瓦上划着什么,“每到午夜,我都会惊梦……在那片红色花丛里惊梦。”
女子的脸色白了一下,手更加用力地在琉璃瓦上划着,“那时我真的想和你一起下地狱呢。”
月将影微微一怔,看着素衣挽髻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婉地说着话,看着她脸色忽然苍白的表情——忽然间,有种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忽地握住了女子纤细的手,眼里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害怕。
“璧尘……”他握紧了她的手,深切地,“待所有的事情过去了,我们离开尘世隐居吧。”
君澜不由身子一颤,惊诧地抬起了头,一抬头便看见雪衣男子眉目间的决心和认真。
“小蝴蝶不愿意么?”仿佛是个错觉,雪衣男子忽然松开了手,眉目间片刻间露出了邪肆的笑意,蔓延了那张宛如天神一样的脸。
君澜飞快地低下头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
“不愿意啊……真的不愿意啊?”月将影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再地重申。
女子依然低着头,过了半天,她才仰起头,看着天际如血的朝阳,轻轻地说了一句:“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像一个谜,就像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
她忽地转过了脸来,看着他,“比如说,川州城的雪大小姐怎么会和凌绝顶有瓜葛?为何凌绝顶从未真正地出现在沧海大陆上,还有,凌绝顶到底有多强大,有多少秘密……这些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愿意呢?”然而终究心细,她问出了一连串的疑惑。
月将影看着她,微笑着,抬手抚摩她乌黑的长发,“我都可以让云天商行的人俯首屈膝,你说凌绝顶有多强大?”
“啊?”君澜月兑口低呼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惊诧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沧海整个云天商行都是凌绝顶的?难怪……”
雪衣男子看着她,但笑不语,轻轻抚摩着她丝绸一般的长发,将自己的发丝和她的一缕头发缠在了一起。
“小蝴蝶,无论凌绝顶有多强大,它都只为一个人存在。”月将影一缕一缕地抚摩着被缠在一起的发丝,忽然将它打了个结,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表情,“只为小蝴蝶一人存在。”
“……”君澜吃了一惊,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些变色,在瓦当上划着的手指忽地一紧,低声分辨,“和沧海神女有关?”
月将影惊诧地抬眼,挑起了长眉,忽地笑了一笑,“几个月不见,小蝴蝶倒是知道了不少。”
君澜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看着他。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宛如琉璃一样美丽,也在看着自己。渐渐地,她苍白了脸色,然而看着雪衣男子的眼睛里却没有了表情,宛如漆黑的深海,有些冷锐。
原来,他是因为沧海神女才接近她么?那么在她去往紫州前,他是不是早已布好了局,等着她进入他的手掌心?
忘了自己是坐在飞檐上,君澜起身便走,然而方踏出一步,便发觉脚下一空。
“小心!”飞檐底下陡然传来另一个男子惊急的呼声。
月将影身子一侧,出手如电,将她拉了回来,君澜跌靠在了他的怀里,登时脸上飞红。
“小蝴蝶不信任我么?”耳畔传来了低沉散漫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宛如魔魅,“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可以信任,知道么?”
月将影轻轻抚摩着她柔软的丝发,一双碧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飞檐下从回廊里走来的男子,那男子听到他的话后,脸色陡然苍白。
“孤鸿池,好久不见。”感觉怀中女子微微一挣扎,他忽地收紧了手臂,碧眼依然俯视着飞檐下。
在看到男子面容的一刹那,孤鸿池陡然吃了一惊——那样的“非人”的美貌,一眼看去再也移不开视线。那般令人窒息的美,冰冷而魅惑,让同样身为男人的他都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他就是凌绝顶的领主——月将影?!他就是梁向鸳?那个已经死去的梁向鸳!
“大哥!”君澜抬起头来,低眼看向檐下的人,身子只是在男子怀中动了一下,便停止了挣扎,“大哥怎么来了?”
朝阳魅红,洒向檐上一角那对璧人般的男女。孤鸿池眉目间复杂难辨,站在飞檐下,对着那个素衣挽髻的女子缓缓伸出了手,“小澜下来,上面风大,你的伤还未痊愈。”
君澜一怔,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好似走在了岔路口,又要选择一次。
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月将影忽地轻笑起来,“小蝴蝶不会下来,今日我便是来带她走的。”
听到他的话,君澜震惊,霍然转脸,才发觉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和一缕玫红色发丝缠在了一起,那一瞬间,隐秘而莫名的情愫悄然腾起在心底,密密麻麻,包围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看着那张神一样的容貌,目眩神迷。
“小澜,你怎么说?”正在恍惚之际,却见孤鸿池根本不理会月将影的话,径自看着她,冷冷问她,语气中怒意更重。
君澜一惊,呆住:飞檐下,那个和她相依为命十年的大哥正向她伸出手来,面无表情。留还是不留?自从紫州之行后,她再也没有以往那般果断坚决了,她终究是一个女子,一个普通的女子。那般挣扎下,她嘴里不说话,却是向月将影的方向移动了一步。那是万分艰难的一步。
“哈哈哈……”孤鸿池在这一刹那大笑起来,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的恍惚而复杂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她,缓缓点头,“好,好,走吧,小澜,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了!”
蓦然,脸色死一样的苍白,她死死咬着唇瓣,忽地低下头去。
孤鸿池忽然间彻底明白了龙锦腾当时的那种感觉——痛不欲生吧?他和她相依了十年,最后却依然比不过那个只有和她相处了两个月的人,他忽地苦笑起来,原本还在暗自庆幸和窃喜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比过龙锦腾,原来,也不过如此。
孤鸿池一直凝视着飞檐上依偎着雪衣男子的女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句问:“小澜,你是否后悔?”
君澜蓦地抬头,离开了男子的怀抱,定定地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回答:“大哥,我不后悔。”
大漠里的风沙卷舞着吹来,迷蒙了她的眼睛,依稀里,她看到了孤鸿池眼里苦痛的神色。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眼里有一道热流淌过。
“大哥,欠你的,我来世再还,因为这一辈子我只能偿还一个人的债。”君澜长长吸了一口气,面色沉静下来,“死后,我愿意为我自己所有的罪承受十八层炼狱!”
听得她那样的回答,孤鸿池蓦然静静地长叹了口气,“小澜,你、你走吧,今后千万别离开凌绝顶……”
他看向雪衣男子,“也请你好好照顾她。”
月将影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态度急转的男子,随即对着他微微一笑:“这是自然。”话刚完,蓦然探出了手去,雪衣长袖翻落之间,一颗珍珠大小的白色透明丸从他的袖口飞射出去,“拿去。”
孤鸿池下意识地出手,闪电般接住了半空突来的透明丸。
这是……
下一刻,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怎么,眼睛忽地雪亮,然而只是短短的一刻,他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黑沉香的解药,如今拿来又有何用呢?
他将那颗解药丸握紧,怔怔地看了很长时间。过了半晌,孤鸿池才抬起头来,看着微光洒落中的女子,缓缓道:“小澜,保重。”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在走出他们视线的下一瞬,一道细细的白色粉末从男子的手掌心飘落下来,还未落地就被风沙陡然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