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夕如金,如瀑泼地。然而,雪荒上空依然灰冷如铁,白雪飘絮如烟,纷扬转下,映得凌绝顶璀璨如珠。
冷霄阁里,依旧天光如洗,碧空湛蓝。
“嗯,对,应该这样。”陌上花树下,男子从身后怀抱住女子,双手持弓,柔软的唇瓣轻抵着女子的耳畔,“这招是‘空灵玄箭’。”
“嗖”的一声,冰箭月兑弦,如风呼啸,一箭射中了对面欢跳蹦来的五色花鹿,却在触及的刹那,宛如空中幻影,五色花鹿幻化成千万碎片。
“璧尘的悟性不错啊。”月将影微微笑了,大袖一拂,冰箭电般落回他的掌中,再次拉过女子的手,比过弓箭,“也许这是神女的本能,即使灵力尽失,但你体内毕竟还流着神女的血。”
“原来是我体内的血在作怪。”君澜微微眯起眼,目光紧紧盯住前方的五色花鹿,“我还以为自己真有射箭的天赋呢。”
冰箭再度射出,在空中闪电划过,准确无误地射中五色花鹿的咽喉。
自成亲之后,两人一直居住在冷霄阁,弄琴舞剑,酣饮醇酒,从舞高歌——这一切温情脉脉是她从前无法所拥有的。
然而,他们却始终没有行夫妻之礼。
“小蝴蝶百般拒绝为夫,让为夫很伤心啊。”月将影不再收回那枝刚射出去的箭,看着恬静的女子,忽然笑了一下。袖子一拂,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陌上千万繁花飘转而起,纷扬了漫天,绕着两人飞舞,花瓣在天光下折射出珠玉一般的光泽,美得令人耀目。
“呀……”静淡如她忍不住被他小小的法术所喜悦,月兑口低呼了一声,靠在男子的怀里看着漫天蝶般飞舞的花瓣,浅笑盈盈。感觉到君澜的喜悦,他再度微笑,忽然拥起她,凌空飞起,风一样掠过花海,飘落在远处的花树上。
“喜欢么?”拥着女子,月将影伸手折了一枝五彩花朵,簪在了她的云髻上。
君澜抬手按了按那枝花,转脸微微笑了起来,对他轻点头,却道:“夫君大人想说什么?”
“搏美人一笑啊。”月将影微笑着,声音轻柔而低沉,执起她的手,俯脸轻嗅,“怎么样,小蝴蝶答应么?”
知道他的意思,君澜却笑着摇头,坚决:“不行,夫君大人的身子尚不行。”
月将影对着她低下头去,看着笑靥盈盈的女子,许久的沉默,忽然说了一句:“璧尘,你骗不了我的。”
君澜一怔,似乎有些吃惊,看着男子温和平静的笑容,忽然,她眼睛里有了无法言语的表情。然后,她听到男子静静地问了一句:“璧尘,爱他么?”
“谁?”反射性的,她开口问,心里却刹那震动了一下。漫天花海下,男子微微而笑,碧**睛宛如轻烟一般迷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一时间,她默然。
“璧尘爱龙锦腾么?”这一次,月将影终于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天光下,他脸上的笑容是淡淡的苦涩,静静凝视着女子,再一次问,“璧尘爱龙锦腾么?”
君澜迟疑着,怔了许久,才短促地回了一个字:“爱。”
听到回答,他脸色有些苍白,静了片刻,低头看着花树下斑驳的光影,蓦地,又问:“那么,璧尘爱我么?”
“爱。”这一次君澜却没有迟疑,抬头看他,却依然是那个字。
“是么?”月将影的眼里,陡然掠过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似是悲凉,似是欣喜,“璧尘可真贪心啊。既然璧尘爱他,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笑痕在眼睛里荡开,君澜将脸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手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男子的手:“因为我很累,只想找一个属于我的地方。”
那段岁月在她和龙锦腾之间都是彼此无法轻易抹去的记忆,然而,在这个权力高过一切的年代,她只不过是他翻手云覆手雨中的一颗棋子——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地方。
“璧尘,有没有人说过你诚实得很残酷?”月将影的笑容依然温和,然而却有悲欣交集的神色,“璧尘是在利用我对你的爱吗?”
那样静寂平和的对话中,君澜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变了一变,沉默了片刻,她拉起他的手与自己的手掌交(和谐)合,十指扣紧,仿佛下什么宣誓,一字一句:“月将影,相信我。只有你才是扎根在心底的人。”
“那他呢?”
“他……”君澜笑了起来,看着男子,那笑中包含着轻松和释然,“他只是一个回忆,一个很美好的回忆。”是的,那只是一个回忆,虽然美好,却如水般冰凉,如雪般苍白,甚至已经脆弱到再也无法维系两人之间仅存的感情。
“可是怎么办呢?”月将影忽然紧紧拥住了她,行止间却阴柔而强悍,“我只想要璧尘心底只有我一个人的爱,连回忆都不允许。”
静静地,她摩挲着男子冰冷如玉的手,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叹息:“月将影……你应该知道这很困难,但是,我会试着做到心里只有夫君大人一人。”明亮温浅的笑容从女子的脸上弥漫开来,却松了男子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一样的冰冷如玉。
“好,我会等。”抬手覆上君澜的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掬起她的发丝,月将影俯下脸轻汲着发香,缓缓一字字说着,“可是璧尘不要让我等太久,因为我怕自己时间不够。”
五彩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转,在空中如同蝴蝶般飞舞,无声无息,在男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些飘扬飞转的花瓣仿佛失去了某种控制力,如幕般陡然降落。
“夫君大人……”君澜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脸色已经是苍白,“这话不吉利,我们的幸福会很长,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月将影依然俯着脸,白玉般苍白的脸几乎淹没在了女子的发丝中,听到女子略略颤抖的声音,他却只是轻轻点头。
君澜忽然握住他掬发的手,想说什么,然而匆匆而来的雪樱却蓦然打断了他们的独处:“夫人,福管家找夫人要事商量。”受前几日主人的命令,今日这个时辰要将夫人带离冷霄阁,虽然奇怪,雪樱却不过问。
君澜松了手,月将影拥着她飘落于地:“去吧。”
她点头,看了一眼他,不知为何,她的眼里莫名浮现了担忧之色。
“这几日璧尘整日和为夫待在一起,想必那老头子心头闷着,这会儿你好好和他叙叙吧。”看着她点头,月将影伸手理了理她耳畔凌乱的发丝,微笑。
雪樱静静站着,看着君澜转身走向回廊,随即跟了上去。
月将影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冷漠而迷离,看着离去的人,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苦痛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回廊的轻纱在风里翩翩旋舞,零落的花瓣卷落,不断旋转在冷湛的地面上。
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花树坐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不断从体内渗出来,蜿蜒着倾流到泥土中,宛如细细的蛇。
月将影抬手虚握着拳捂住了嘴,然而,血仿佛永无止尽,不断从口里划下来,浸染了如雪的白衣,如同大片大片放大的红梅盛放在雪地上,触目惊心。忽然间,这个强悍凌人的男子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
那种无力空茫的感觉,终于从他强自掩饰的心里弥漫出来,几乎濒临崩溃。
即使和她成了亲,他依然无法和她约定什么,除了给予她将来安宁平和的生活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即使强大如他,依然无法阻止死亡的命运,血咒已然快将他的身子燃烧一空。
凌绝顶中虽然还有另外的法子可以解血咒,然而那样的术法,一旦施用在身上,前尘尽忘,心如止水,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忘记那个深入骨髓,刻入神魂的女子。所以,他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意那样活着。
或许他做错了……他那样自私,自私到和她成亲,却是无法承诺什么。
原来,到最后,他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都不会有其他……
日头从雪荒顶处坠落了,大雪纷纷扬扬,伴随着红魅苍茫的血色卷舞而下。冷霄阁里,传来低微却剧烈的咳嗽声。
月将影勉力支撑着身子走进一间密室里,却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仿佛是从肺腑间空空传来,急促而空洞。血咒已过,然而,苍白修长的手指间却依然有血珠不断滴下,伴随着滴漏,在空旷的密室里呆板凝滞地响着。
“领主,现在夫人不在,您还是——”雪樱确定君澜一时半刻来不了,早已听从主人的命令,在密室里等候,惊见如此情形,伸手便想去扶他,却被男子挥手摆开。
“雪樱,这次血咒提早发难,我恐怕时日不多。”咳嗽中,月将影挣扎着吐出一句话来,极度虚弱地躺到翡翠椅榻上,微微闭目,“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事情一过,雪樱带夫人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