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楼坐在下首,望着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许多菜他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暗自感慨这华夏文明当真是源远流长,到自己那个世界那个年代时,许多古老而又美好的东西竟已是没了。菜香扑鼻时,他又一次想起了七儿,也不知她这一生,可吃过见过这等美味否。
文中信与那唐尔正自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因此席间言谈颇多,只是他一边与唐尔正交谈,一边也留意着安小楼,见到他竟盯着桌子发呆,不由得一笑:“小哥,你在想些什么,是否对这菜色不满意?”
“不不,老哥说笑了,这席间酒菜对我这样出身寒门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人间至珍了,只是方才不小心想起一个故人而已。”安小楼淡淡道,想到七儿,哪怕眼前就是琼浆玉液,他此刻也无心品尝了。
“哦?”文中信来了兴致,“倒是不知方便不方便说说看,是什么古人能让你如此挂念。”
“呵呵,其实老哥你觉不觉得,定数二字玄妙的很。”安小楼忧郁心思一上来,人便也文青起来,说话也开始咬文嚼字,这倒不是他故意去作或者显摆,实在是这个家伙自小读书用功,语言上也很是有天分,身为理工科,对那语文英语也很喜欢,尤其喜欢背古文,当年读书时成绩名列前茅,倒是难得的几个不偏科的尖子生之一,只是后来读了大学忙着玩耍,再后来又参加工作忙于糊口,一些爱好慢慢淡了。
“定数,呵呵,谁说不是呢,万般皆定数。”文中信抿口酒,拿眼望着池中游荡的金鱼,若有所思应道。
“是啊,我这故人,与我便是定数,想当初我只身一人来到苏州,潦倒无比(其实他现在依旧是穷光蛋一个),几番遇险,都是这故人相救,若是没他,便没我了。”安小楼黯淡起来。
“哈哈,我一早就该想到,我家这恩公定是个性情中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文中信见一旁唐尔正只微笑不语,向他问道,“星伯,你却说说你的看法来。”
“学生不才,对命运定数无所研究,只是觉得凡事事在人为,定数之事么,可信,可不信。”这个人开口便是不俗,颇有一种无神论者的腔调,又有一股傲世愤俗的意味,安小楼不由得多看他两眼,心头暗想这种人在这个年代倒是不多的,傲世的有,愤俗的有,不信神佛的也有,文人墨客更是不少,能将这几者集为一身的却很少见了。
“呵呵,仁仁智智,仁仁智智而已。”文中信道,“今日虽是清冷,但老夫心情极佳,唉,一把老骨头,竟也诗性大发起来,星伯,你素有才气,今日这当头炮,怕是还需你来打啊。”
唐尔正见知府点名,当即起身拱手道:“学生不才,岂敢班门弄斧,却不如叫这位安公子来……”
“……”安小楼听了一头大汗,自己当初从小学到高中所学的古文诗词,早在这十几年还给语文老师了,这厮竟叫自己作诗,亏的自己高看他,他竟来拆我台,一边却道,“不要说笑了,我贫寒出身,不曾读过什么书,连字都不会写几个(繁体字毛笔字他确实是不太精通的),更别提吟诗作对了,吃我倒是很在行的……”说罢夹起一口菜,大嚼起来。
“哈哈哈,安小哥是个爽快人,星伯,你就不要推月兑了,老夫等着呢。”文中信一边替安小楼打圆场,一边心中暗暗失望,看那安小楼言谈不俗,怎地是个不通文采之人,不由得叹息连连,暗呼可惜了。
“如此,那星伯便失礼了。”唐尔正从座位上移开几步,翩翩然站到亭子台阶处,凝望着远处山水楼阁,不多时,抚掌道,“有了。”
“如此甚好!”文中信大喜,连安小楼都端坐着,静候佳句了。
唐尔正朗声道:”
流水断桥春草色,槿篱茅屋舞鸡声。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
短短的几分钟,唐尔正能即刻成诗,无论此诗是好是坏,是庸是绝,在安小楼心里,已是高看了他几眼了。
“好,好诗!”文中信斟酌着这新鲜出炉的诗句,抚掌大笑,“为星伯这诗句,我当再饮几杯!”
唐尔正拱手谦道:“献丑了。”说完便又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展开扇子,也不知这大冷的天,他哪里感到热了,竟开始微微扇了起来,并拿眼角目光偷偷扫视着文中信和安小楼的面色。
安小楼素来敏感,已觉察到对方的目光,不过他是不知如何应对,也不想去应对,那目光很是刺人,想必唐尔正把自己当成个在文中信面前争宠的对手了吧,想到这儿,原本高给他几分的安小楼暗暗在心里又给他降了一级,这唐尔正,纵是文采风流,卓尔不凡,却仍旧逃不月兑世俗的泥沼。
文中信也是一边夸赞,一边暗暗观察对比着两个人,却发现那安小楼神态依然如故,不惊不喜,稳若泰山,眼睛只盯着桌上的菜,吃的甚是欢快,一时间这个纵横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竟也觉得看他不透来,其实安小楼哪有什么狡猾心思,相反,他是觉得自己在这人情世故上半点不通,多说多错,不如与这美味拼命更好。
“安公子,不如你也来一首诗如何?”唐尔正终于再次发难了,“公子虽然衣着朴素,但是气度不凡,定非池中之物,还请一定赐教。”言辞之间,非常诚恳,这一次文中信倒也不替他打圆场了,只微笑着看向安小楼。
“呃……”安小楼在酒杯旁的帕子上擦擦油腻腻的手,一抹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看吧。”也是年轻不肯落后于人的心思在作怪,他开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去想了,别说,这一思考,倒真帮他打开那记忆的闸门,一时间小时候背诵的诗词如潮水般渐渐涌上心头。
“来了!”安小楼道,”
到姑苏间,人家皆枕河。
故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一边念着,心里一边向那古人道歉:就借你这诗词一回,原谅我吧。
这一下,文中信和唐尔正齐齐呆了呆,竟没想到安小楼居然出口成章,而且诗风通俗易懂,很是明快,简简单单二十个字,把个苏州城的特色给描述的淋漓尽致,心中不由得对安小楼又是另一番相看了。
“安公子,你先前当真是太过谦逊了。”唐尔正看待安小楼的眼神已与先前那种略带不屑大不相同了,古人喜欢以诗句识人心,唐尔正虽特别,却也不能月兑离这个思维模式,当下不必言说,安小楼在他心中已有一定的分量了。
“小哥,你可把我骗的好苦啊!”文中信却虎起脸来,“月复有如此才华,竟跟我说你不曾读书!”当下一边气哼哼的,一边别过头去,竟像个孩子一般与安小楼赌起气来,委实不像是个地方父母,朝廷要员了,与那老顽童倒更像三分。
“哈哈,老哥,实在不是我骗你,只是我读书太少,不敢卖弄,快快不要气闷,看伤了身子。”安小楼一边说着,一边帮他满上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我自罚三杯!”说着连饮三杯,杯杯见底。
文中信这才扭过头来,脸上转阴为晴:“这还差不多。”一边与唐尔正和安小楼继续聊着,一边心内已有了打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兴,这一顿饭竟吃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中信已有醉意,唐尔正便起身告辞:“文大人该去歇息了,属下就告辞了吧。”
“如此也可,我们改日再聚!”文中信酒已上头,面上一片通红,站起来时,已是摇摇晃晃了。
安小楼总算是等到这饭局结束,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能上场面的人,每逢以前有这种酒场饭局,他纵是吃不饱的,话也不多,今《》中信为人虽圆滑却不狡诈,性格开朗又不拘礼数,算是对他胃口了,这才在这里呆的久了没觉得厌烦,此时见唐尔正抽身要撤退,也紧随其后,要撤退了,都不知道童老爹此刻已经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文老哥,那我也回家啦,出来的急,怕他们担心。”安小楼今天也喝多了几杯,步伐已是不稳,告辞过后,与唐尔正前后脚出了府衙后门,吐了几回,迷迷糊糊正辨别方向时,后门又出来个人,却是文中信的老家院,手里提着个小小包袱,向安小楼拱手唱喏。
“安公子,老爷夫人担心你酒醉了,嘱咐我将你送回家去,令有书信和东西相赠,吩咐你一定回去再看。”那老家院说着,伸手招了个两人小轿来,把醉醺醺的安小楼搀了进去。安小楼迷迷糊糊的,却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坐轿子,对安小楼来说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小轿子吱吱呀呀极有韵律的摇晃着,安小楼坐在里面很是享受,忽然发现轿子里身边竟有个青布小包袱,包袱打结系好,其间还塞了一封书信,这才想起那老家院的话用手模模那包袱时,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心头暗自奇怪到底是什么时,轿子就停了下来,轿夫上前掀开门帘道:“公子,盘门里到了。”
安小楼谢过轿夫,走出轿子,已是暮色朦胧,冷风一吹,安小楼酒立刻醒了七八分,他定定神,就往巷子走去,远远的,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焦急张望,那身影看到安小楼时,径自飞奔扑了过来,却是童三好。
童三好一路小跑,来到安小楼身边,眼睛里竟噙满泪水:“安大哥,你可回来了,没吃苦吧?”
安小楼愕然,旋即想到他们肯定是一整天都在为自己担心了,充满歉意的轻笑道:“没事,咱又不作奸犯科的,不怕官府的,走吧,快回去,瞧你冻得,鼻头都红了。”
他们进门时,童老爹也正唉声叹气的坐在堂屋里,看到安小楼后急忙站起来:“小楼……”
安小楼也安慰他几句,相互聊起,这才知道童家父女为自己的事竟奔走了一天,先是去找里正,那里正的手哪里能通得到知府那里,无非就是安慰几句,说点狠话而已。见里正不管事,童三好又去了衙门口,她不知道这里边的事,说也说不清楚,又不是来打官司告状的,人家自然是不许她进了,就这样傻乎乎的在衙门口站了半天,又在巷子口等了半天,算来竟是一整天都在寒风中等着安小楼。
“唉,你怎么这么傻!”安小楼听完,怔怔的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不过心里却温暖无比,在这个世界上,这两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竟然给了自己亲人的温暖,当下一阵感动,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