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父与子
江油城内。
男人们除了那些额上绑着白布带子的一概全部杀死。至于女人……
小小江油城内一阵又一阵哭喊声。这是魏军再度狂欢,包括那些绑带子的女人也不能幸免。那些貌似她们丈夫的头上绑白带子的男子想阻止也会被杀死。就这样盛大狂欢,直到有头儿们的斥骂方才停止荒唐,一个个头顶着湿嗒嗒的布片赶往烈火熊熊燃烧中的那几处粮垛。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能了。
那些粮垛旁就是草料垛,草料燃起一发不可收拾。魏兵们冲进去只抢到一堆黑乎乎的木炭,而且那些勉强还能叫做粮食的东西也已经所剩无几。
还烧伤了不少弟兄。
邓艾暴跳如雷指着杨欣鼻子开骂章“你这蠢货!怎么攻城这么缓慢?你手下那些兵也不管管!这倒好,进城后第一件事情不是救火而是去玩女人,你当老夫手上的刀不快么?”
杨欣忙跪下口口声声章“末将知罪,末将该死。”
没有粮草,这事情已经是糟糕透顶。相较而言那些从城墙上跳下溃逃的蜀兵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最要命的是南边的道路让血屠夫那个兔崽子点着了。
邓忠派人拿木头将道路中央那个正在燃烧中的木头顶开,但以后怎么办呢?整个一路上到处是浓浓烟火令人窒息,军队是不可能从这种地方开拔的。
“好,好个血屠夫,果然比以前成长了!”邓艾气极反笑,就是那股子笑脸让人胆寒。
“老夫年近七十还从来没打过这种仗,很好,小子。”邓艾望着南边的熊熊山火一脸踌躇,眼中满是自信的冷酷。
涪城求援未果,城守亲自带兵马支援剑阁,剩下那点人马连自保都不够。刘谌无可奈何,只好将帝胄信符交给小魏子,让小魏子把信送到剑阁去求援,这小孩脸上微微有些疑虑不过还是答应了。而诸葛显则跟李果一起指挥调度涪城以防魏军进犯涪城。
冲着诸葛家族的声望,加上城门闭锁无法逃逸山林,涪城百姓只好听话。
涪城上下将各色物资堆到城墙上,准备痛击魏兵。
而刘谌,自个儿一个人,赶回成都求援。赤狼拼命奔驰,将那几匹备用的马儿甩在身后。
这天的黄昏时分,一脸疲惫的刘谌终于在成都大门关闭前一刹那冲进城去。刘谌从自己家门经过时也没停下,过太庙也是一闪而过,门口的守卫小校亏得也认识这位北地王,没追,只是将事情记录在案,想必过后要弹劾的。
刘谌这次直接闯宫门,一直到宫门前才被人拦下。
又是那个当天晚上跟刘谌说老实话的守门小将,那位一见到刘谌大吃一惊道章“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里我们可是找您好久。”
刘谌一愣不明所以。
“王爷,您好糊涂!怎么可以让一个下贱小人冒充您呢?这怎么能瞒得过皇上!这不皇上发怒了,将您家的那个小子痛打一顿下在死牢里,只等您回来对质。您还是先去太子爷那边求个情,跟太子爷一道来吧。”那小校好生劝慰刘谌。
刘谌又气又急冲着那个小将大声说章“孤现在是十万火急,就算是把孤跟那个人一起杀头,孤也要见父皇。”
“您……”小校愕然。
“啰嗦什么?这次比汉中那会儿还严重。”说罢拔出宝剑,大声道章“父皇若是不见孤,这大汉的基业可就完了!你们别拦孤王,谁拦孤手中宝剑可不认得人!”
说罢直往内闯。
“王爷息怒,卑职马上告诉黄门侍郎大人……”
“什么狗屁大人,那个没下面的东西也配叫大人?帝国落到今天这地步,全是这个小人的错。”刘谌狂吼。
宫门内突然传出软绵绵尖厉冷哼章“谁呀,这么放肆,竟然敢骂我干爹?”
那也是一个没的太监声音。
门慢悠悠被拉开,出来个相貌阴柔七八分像女人的小子,看样子只是十六七岁模样。一身赭色宫装一脸傲慢,挑着一盏六七分新的宫灯,灯内燃烧着稀罕昂贵的蜡烛,满是蜂蜜的香气。
这个人是黄皓新提拔的小太监,正春风得意中。
一出来就注意到一身普通人扮相的刘谌,特别是注意到刘谌手上出鞘寒光闪闪的宝剑。他脸色陡变退到门内,指着刘谌的脸惊呼章“你是谁!要干什么,拿着把剑想干什么?”他马上冲着门首的守卫尖叫章“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将这个狂徒拿下?”
门首的守卫马上堆起笑脸道章“张公公,这是北地王爷,有军国大事要拜谒皇上,还望公公您通禀黄门侍郎大人,早早告知皇上。”
“哦,原来是那个让下贱草民冒充自己的王爷啊?那好,皇上正等着问话呢。那好先等着,咱家去告诉干爹,让他老人家通禀皇上,你这个快当不成的王爷就在门外等着吧。”那小崽子一脸恐惧又在顷刻间变成嘲讽。
刘谌大吼一声一剑砍向那小子,可是挥出的剑又让门首的卫兵格挡下。
小崽子呆了片刻,缓过气来才意识到这个王爷是要杀他,马上扯着那股子非男非女嗓子尖号哭哭啼啼冲进宫内章“北地王疯啦,北地王疯啦,他要刺王杀驾啦!”
“王爷,您怎么能得罪那种人?”守门的卫兵哀痛不已。
“我能怎样?我能怎样!”刘谌眼中满是悲哀,回身望着北方,“你们怎么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那边,阴平……”
他说不下去,他也不敢说。这种话不能在成都蔓延。现在剑阁局势紧张百姓已经惊恐不已,若是让他们知道阴平战事紧急,他们一但恐慌全躲进山中避战,那帝国一切都完了。
刘谌知道自己的冲动可能会带来很糟的后果,可就是克制不住心中的郁愤。在宫门外挥剑就算砍死的那太监依律为谋逆,黄皓那个小人应当会借机在父皇面前诋毁,那也正好,只要能立刻见到父皇就行。
果然没多久,那个小太监再度出来。
他身边是自宫中跟随冲出的百十来个禁军,这些禁军恶狠狠将刘谌卸下兵器拉进宫门,卸下兵器还不放心还绑了个结实。刘谌阔步走过正殿,自宫内偏道绕行直达朝阳殿。
还没进门呢,先听见鼓磬雅乐——这几日虽然前线战事紧张,但因为剑阁保住了,蜀中暂时无忧,刘禅兴致依然不错。
那个险些被刘谌砍死的小太监进入禀报,不久刘谌被推进宫殿内。
灯影闪烁,殿明如昼,殿侧是一排排的乐人敲钟的、敲磬的、吹箫的、拍鼓的,殿中是一个个花枝招展满身兰麝香气的美女跳着柔媚至极的团舞,个个面向皇帝,说不尽的妩媚,脉脉含情。
华衣美服、莺歌曼舞,只望君王招幸。就像这殿上紧靠皇帝的那两个幸运儿终于得以依偎刘禅身边撒娇求宠,有望皇帝留宿春风一度有子便心愿已足。
宫中的故事几十年如一日,三四十年前是这般现在依旧如是。只是那些当初的美女红颜已老,如今这些甚至有些就是当年那些不用宫女的后代。
当年踌躇失意黯然离开宫廷,之后女儿再度因美色受诏入宫服劳役,辗转悱恻岂非游戏?
到后来还不是再度黯然,循环反复。
刘谌的小妾公孙氏就是这样一个。公孙氏的母亲就是一个废黜不用的宫女,建兴年间出宫后嫁人。后来公孙氏被皇帝征召入宫,却从未临幸,最后皇帝在岁首大会一时高兴,赏赐几个宫女给刘谌充为婢妾。
权力,多美好的东西。
可权力的代价谁又知道呢?
刘谌心中一阵凄恻,父亲这当的什么皇帝?一点觉悟都没有!
北方激战正酣,国土沦丧,他却还在喝酒吃肉玩女人。
想到这儿他心中一团怒火,既不下跪也不等刘禅发问就站那边大声喊道章“父皇,儿子别的什么都不说,儿子偷偷溜出城是大罪,刚刚提着剑想闯宫也是大罪,父皇您若是想斩杀儿子也无怨言,可是儿子有句要紧的话要跟您说章魏国大军已经从从阴平道攻破江油戍自那边冲进来了。”
刘谌的嗓门极大,盖过了殿侧那些钟鼓。
黄皓正打算乘机向皇帝进言将这个一向狂悖无理且对黄皓仇视非常危险的北地王削爵。没想到这个小子一进门嘴上说的话竟是这种消息,一时间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心中的盘算顷刻间变成乌有。
整个朝阳殿内众人哗然,众美人歌舞乍停不知如何是好,连刘禅那向来波澜不惊沉着自若的脸上也是一阵惶恐。
阴平道,事关帝国存亡。
就算刘禅不懂军事,但为帝凡四十余年那些已故的国之重臣们也不知道在朝堂上为了这个地方的防务争吵过几回。
“你,你说什么?”
刘禅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望着儿子的脸低吼道章“阴平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谌一脸悲痛,低声道章“江油戍守将马邈降敌,儿子和兴丰侯本来是想去江油看看的,没想过竟出了这种事。”
接下去将事情的起因一一说明章从之前刘武撞上吹牛老儿李果,以及刘武将那个会学舌的小子姚陨带到自己府中,再之后刘谌大着胆子想出诡计逃出府去又起了游兴。此后两人去江油看看。就这么着他们在饮马时看到涪水中漂流而下的弩箭和死尸,最终觉察到江油戍出了问题。包括他们在左谵道射杀了叛将马邈事情也不遗漏。
可是魏军势大,没办法他们只好退守江油城,但江油城墙薄地松,魏兵只要连续挖一两天就能挖塌城墙。
“父皇,兄长现在还在江油苦苦支撑,还望父皇您尽快发兵救援。不然等魏人攻破江油下一步便是涪城,我国就……”说到这儿,刘谌再也支撑不住,只是哽咽。
这倒是个除去威胁的绝好机会,若是能暂缓发兵……可惜国势崩溃至此,哪里敢再这么做?刘禅闭上眼仰头不语。
“父皇,您一定要派兵增援江油啊!兄长已经在尽力拖延魏兵,可如果再迟疑等魏兵得到江油粮草,魏国大军就能全数开出阴平道,我蜀中可就危险了。”
说着刘谌跪倒在地泪眼朦胧,仰望着父亲那张被酒色迷醉肥肿的老脸。
刘禅让众人出去包括黄皓。
再后来宫女们将大门拉上,刘禅贴着大门确定门外没人偷听这才回身望着儿子低声怒道章“你这个傻小子,增兵谁不知道?可朕有兵吗?”
帝国的军队大部分都在大都督姜维帐下坚守金牛米仓两路提防魏兵强行突入。偏偏前些日子蒋舒又带走蜀中仅存的机动兵力,后来保卫剑阁又强行征集些部队。
到现在成都城内再无兵可用。
其余郡县那些部队很多是动不得的,就像南中的部队,必须弹压南蛮诸部,那儿的四千多人马是一点也不能动。至于永安一路,东吴一直虎视眈眈,也不敢乱动。而且就算豁出去了紧急征调,那要多少时间周转?
“父皇,那怎么办!儿子已经让人去搬请剑阁的兵马,可是只靠那边不行啊?那边恐怕也得提防魏兵像这次一样强渡,而且大都督,从来不太好说话,我们……”
刘谌说不下去,要不是父亲宠幸黄皓,哪里会君臣不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会派兵增援的,会的!你不懂,你不懂,他不是那种人,没有称王称帝的野心。”
刘禅很是烦乱,深深吸气再望着儿子的脸说道章“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们是得自己准备好对付那边。只靠剑阁求援朕的确不放心。”
可是,有兵吗?
而且若是紧急征召成都百姓平民从役固然可以,但这些兵士气军心都低落得可怜,且战力极其低下,而且兵力不够去了又有什么用。
还是得问这句话,这次反倒是刘谌问他老子,用语虽婉转许多,意思一样。
“朕手里的这些禁军算一部分,”刘禅黯然道,“只有……”
刘禅似下了什么决心,收起脸上的踌躇,望着儿子道章“你去叫黄皓过来为我父子俩准备车马。”
“父皇,您这是……”刘谌不懂,他实在不能理解父亲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单靠这些禁军根本不够,你随朕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