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打起了精神,岂止是他,在场的看客都打起了精神。锣鼓之后杨四郎登场,只见他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一言一动,无不透出深厚功底。头戴驸马套加翎子狐尾,黑三的髯口。身穿红蟒挂玉带,彩裤厚底靴。一个活生生的杨四郎形象,跃然而出。
引子之后是念白,再就是配着身段的西皮慢板,西皮二六板,哭头,西皮摇板。杨四郎果然威武神气,其声音沉稳厚重,如苍鹰翱翔,又如巍巍山岳:
“想当年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
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我被擒改名姓身月兑此难,将杨字改木易匹配良缘”
众人随着这声情并茂,传神入微的唱功,都被带入到那个郁郁寡欢的杨四郎面前。杜月笙也觉得这人唱得真不错,可他的心思,却有一大半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面:孟小冬还不出场?
他本来想问一问身边的张啸林,可他扭头一看。张啸林微眯着眼,摇着头,晃着脑。嘴里呐呐有声,双手打着节拍。肩膀乃至全身都在轻微的抖着。很明显,他入戏了。
杜月笙一看这架势,索性也就不再问,转而开始耐心等待。不一会儿铁镜公主登场,她乃是青衣正旦的角儿。其唱腔珠圆玉润,扮相端丽,台风雍容大方,也是赢得了满堂喝彩。
杜月笙很希望这就是孟小冬,但他知道,这是梅兰芳。梅兰芳专工旦角,这戏他是主唱,铁镜公主必然是他无疑。想到这里,杜月笙开始在丫鬟身上找,看她们谁更像孟小冬。
“真好啊,孟小冬和梅兰芳唱的是真好。”,坐宫唱完,张啸林也还了魂儿,他对杜月笙如是赞叹。
“哪个?谁是孟小冬?”,杜月笙刚才压根就没找到孟小冬。
“杨四郎啊,我不是昨天告诉过你吗?孟小冬虽是女的,但却是老生的行当。这戏他跟梅兰芳对唱,梅兰芳是铁镜公主,那她必须得是杨四郎啊!”,张啸林一脸惊讶的看着杜月笙,如同在看一个闯入地球的外星人。
“呃——”,杜月笙彻底无语了。
正戏开场,杜月笙却已经无心再注意余叔岩扮的老黄忠究竟出彩不出彩,而是仔细回味着刚才的那个“杨四郎”。张啸林完全没注意到杜月笙的异常,因为他又丢了魂儿似的开始入戏了。
台下不时有阔主儿送赏,这乾坤大剧院不似街头小戏园,没有拿着彩头往台上丢的。一般都是赏家挥手示意,然后剧院伙计端个茶盘过去。赏家把彩头放在茶盘里,然后伙计趁着台上的角儿暂时一停的空挡,运足了气大声一报:
“马老爷赏余老板现洋两百块——”
“孙先生赏余老板玉扳指一枚——”
彩头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这些彩头赏完之后,台上的角儿并不接过,因为他们还得唱戏,这些都是由伙计收着。伙计一报,让赏家和台上的角儿都是脸面大增。于是就有那些爱面子的赏家多出彩头,以便拔得头筹。
只要人家给了赏,不管多少轻重,哪怕是一碗茶,台上的角儿也得作揖致谢。谢过之后,伙计又要大喊一嗓子:
“余老板谢马老爷赏——”
“余老板谢孙先生赏——”
有时候遇到挥金如土的主儿,人家给的彩头格外重。那伙计就会请赏家点一出折子戏,然后根据人家的要求,被赏的人在演完正戏以后加演一折。
杜月笙也想送点赏,可他不是想给余叔岩,而是想给孟小冬。但现在是余叔岩在台上,他点名给孟小冬赏,那岂不是故意拆台?
张啸林倒是大方,跟那个马老爷一样,赏了两百大洋。赏完之后,张啸林哈的一笑:“这钱花着值,北边那么多曲种,哪个在上海也打不开局面。唯有京戏,嘿,在这儿压过了南方曲种。”
“为什么没人给孟小冬和梅兰芳赏?”,杜月笙有些纳闷。
张啸林点一点头:“他们两个是后生,怎能在师父前面受赏?等他们开专场的时候,肯定能赚到彩头的。”,接着他又摇了摇头:“孟小冬唱得不错,可比起他师父来还差着道行呢。坐宫这一折,最考功夫的就是‘叫小番’的唱段。尤其最后叫小番三个字,她没高上去。”
“已经不错了。”恍然大悟的杜月笙连声表扬。不知不觉已近中午,定军山已经接近尾声。这时张啸林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大世界就是好,真是个生财宝地。”
他的语气没有赞叹,倒是有些艳羡。杜月笙心中一动,用折扇一挡,轻轻说了句:“啸林兄,是不是你对这儿有兴趣?”
“有兴趣我也吃不下。”,张啸林嘿嘿一笑:“能吃得下的只有黄金荣。”
“黄金荣——”,杜月笙的思绪迅速从孟小冬转移到了黄金荣身上:“后天你陪我去见一见黄金荣吧?”
张啸林皱起眉头:“月笙,不是我说你,你不该后天去的,今下午咱们就去,你觉得如何?太晚了他会不高兴。”
杜月笙轻轻一笑:“放心吧,我知道分寸,分得出轻重缓急。”,接着他神秘的压低声音:“啸林兄,咱们以前也是共患难过的。我杜月笙没拿你当外人,说句实话,整个上海滩,我最交心的人就是你。”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要照顾我?”,张啸林听话听音,一下子就明白了杜月笙的意图。杜月笙轻轻一笑:“你也不想在黄金荣手底下做一辈子的吧?”
张啸林听了这话,脸上绽放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啊。这话以前我对你说过,现在仍然要说一遍。”
杜月笙离身而起:“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要捧余老板,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在乎这一次。”,张啸林点头称是,连忙跟着杜月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