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七年冬至,福临脸上身上的痘已经爬满,虽然其他症状和高烧月兑力的人差别不大,但他自己也知道了,自己是出了天花。冬至祭祖的活动因为皇帝生病,由太后带着诸位皇子参加。
太后别有深意地把玄烨牵在手里,让他站在自己身后的第一个位置。福全则站在玄烨的身后。
诸位旗主亲王默契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让太后满意的是,福全的生母淑妃对此也没有意见,小福全很乖,低着头站在弟弟后面,在他的身后,皇五子常宁也已经会走路了、而就在前两天,福临的皇八子诞生。
太后啼笑皆非,十个月之前,也就是顺治十七年的二月董鄂氏刚刚生病的时候。那时,他还有心思和别的妃子生孩子,可是自从董鄂氏病重之后……太后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丈夫皇太极的牌位。
他在独宠姐姐的时候,还不忘记给她一个儿子,这就是皇帝,他的心给了一个女人,却还想着要对别的女人负责。给皇后地位,给庶妃子女,自己也曾因为这样,而得到一个儿子,因为有了这个儿子,她才能登上皇太后的位置。
十七年,做了十七年的皇太后,她得到的,却只有心力交瘁。脾气阴晴不定的亲儿子,对皇权一直不死心的小叔子和名义上的儿子,刚刚入主中原各种乱七八糟的国事,所有的一切都让太后产生了疑惑。
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也许她可以留在盛京养老,安静平和,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这样每天都提心吊胆,这才刚过五十,头发就半白了,她容易吗?她好想回到盛京的永福宫中,哪怕对面的关雎宫夜夜笙歌,她也觉得自己的天地里的静谧是多么难得。
现如今,她用性命,名誉,所有的一切保护下来的儿子,就躺在乾清宫的病床上,回头再看,跟在身后的,是一群最大不过八岁,最小还没满月的孩子。太后满嘴的苦涩。人间帝王最无情,人间帝王偏偏又最多情。爱新觉罗家的两个情痴,偏偏是和自己关系最近的两个人。
太后目光复杂地看着画像上自己的丈夫,你什么不好遗传,勇武,专制,强悍,这几样一样都没有,却传了他一棵树上吊死的怀柔心肠,他也许也专制,但通常专制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哎”,握紧孙儿的手,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天保佑,儿子能度过这一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祭祖结束,王公大臣都来询问皇帝的病情,太后牵着孙儿,只说烧已经退了,还有些迷糊。过几日应该就会好的。
实际上,福临脸上的痘已经开始破裂化脓了,他的手脚被太医用宽布条固定在床上,宫人和太医二十四小时看着他,情况非常不乐观。
去了南边儿的索家兄弟至今未归,她也知道南边现在不怎么太平,两人去求医问药一定不会一帆风顺。可是目前的情况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
问题是,福临现在的状况,他能等到他们回来吗?
十二月二十六,原本只等痘痕结疤月兑皮就能进入恢复治疗的福临忽然又重新发烧了。这一下,太医们紧张了,已经筋疲力竭的他们对皇帝的病情变化欲哭无泪,眼看着就要平稳过渡过去的时候,怎么的又恶化了。
偏偏这个时候,距离除夕还剩四天,虽说皇帝这段时间一直不上朝,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可是谁也没忘记,皇帝说要在新年以前宣布储位人选的话。
这眼看就要放年假了,怎么还不宣布呢?朝臣们议论纷纷,内阁大臣们成了大家眼里的香饽饽,那热门程度,都赶上了现代的国际巨星。
索尼依然是各种推月兑,谁来问都说儿子们是去替主子查实郑成功的行踪了。至于小主子为什么不上朝,完全是他已经习惯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的工作模式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天下班,索尼回家,照例躲书房,他也想知道儿子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信回来,究竟是求到了还是没求到至少该捎个信儿回来。怎么能和放出去的风筝一样,这就断了线呢?
正在纠结,门上人报进来说鳌拜和遏必隆大人联袂到访,索尼一拍脑袋:“快,请到前厅奉茶。”
等他准备好了台词,酝酿好了情绪再到前厅的时候,鳌拜和遏必隆已经喝下第二杯茶了。索尼姗姗来迟,故意忽略鳌拜眼神里的不痛快,迎向遏必隆:“实在是惭愧,年纪大了,一到雪天,腿脚就不利索。让鳌少傅,遏大人就等了。”
“不敢当,索大人客气,索大人德高望重,我等理应迎候。”遏必隆陪着笑脸。索尼一摆手:“遏大人言重了,不知两位今日联袂而来,所为何事?”索尼扶着下人的手臂,坐到椅子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得鳌拜暗地里摇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装模作样,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是来探消息找策略的,他居然能淡定地做那儿喝茶,一脸茫然地问出你们这是干嘛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鳌拜首先发话:“索大人,今天我和遏大人一同到访,实在是心中有些疑问不吐不快。索大人立朝多年,树大根深,这消息自是比我们二人要灵通得多。
我们都是太后钦定的内大臣,你可不能用糊弄外人的那些话再来糊弄我们。你就给我们透个实底,小主子究竟是怎么了?”
边上的遏必隆也紧张地看着索尼,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但眼里的热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索尼落下眼睑,端起茶杯假装喝茶,掩盖了脸上的表情。这就是索尼,看着像老乌龟一样,什么反应都比人家慢半拍,实际上却是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谋划好久才予以实施。保证每句话都滴水不漏,每个决定都万无一失。
可以说,多年的宦海沉浮给了他最强健的心理素质,也让他养成了独特的处事风格,年纪越大,他就越“慢”。不了解的人以为他真的老得迟缓到迟钝。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这种“精熬慢炖”的慢,是老爷子一生为官浓缩出来的精华。
偏偏鳌拜信奉的是速战速决,眼看索尼半天不说话,他是气不打一处来:“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我就不信你家这些天的访客会比我们少”
索尼的笑隐藏在杯子里,放下杯子,他依然面无表情:“敖少傅说得没错,这些天到我家来打秋风的各色人等不计其数,我是不厌其烦却也无可奈何。皇上为什么到现在还迟迟不上朝,你们二位心里难道真的一点儿谱都没有?
前些日子,宫里冬至祭祖,老王爷们可是看得真真的。太后把三阿哥牵在身边,却把二阿哥抛在后面。诸位王公贝勒愣是一句话没有,默认了。
我虽然一直病着,这几日才觉得好些,但那里面的消息,我可没少知道。你们说皇上为什么不上朝?那天在武英殿上,他说准备立二阿哥为太子的时候,朝上人的反应你们也看到了。哎……这是件麻烦事啊”
遏必隆瞠目结舌:“索大人的意思,是皇上至今都没有说服太后和宗亲拥立二阿哥为太子,因此迟迟不上朝?”索尼沉默,鳌拜瞪眼:“那就这样一直僵下去?小主子大半年不上朝了,这好不容易想起来做一件正事儿,又半途而废了?”
索尼继续沉默,他能做的已经做到了,隐瞒小主子出天花性命堪忧,只把大家的视线引到储位争夺上。谎话要起到最好的效果,就只能说一半留一半,让别人自己去脑补,说多了反而容易穿帮。
果然,两位大臣都非常尽职地脑补了一番之后,鳌拜首先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你一样对皇上不上朝保持沉默?
我看,主子的那几个儿子,都是乳臭未干的女圭女圭,无论选谁,这朝政大事还在我们三人手中,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眼下皇上不上朝,群臣们难免非议,得想个办法好好安抚才是。”
索尼点点头又摇摇头,敖少保这话,说对了一半,虽说将来无论立谁做太子,都是稚龄幼童,未免主少国移,我们三人身上的担子不轻。
可眼下皇上与太后及宗亲意见不合,一场储位纷争在所难免,想必二位也已经知道了,我病假期间,太后曾亲临探病的事儿。太后为了三阿哥,对储位是志在必得。就算我病退家中依然躲不过被牵连。二位可要谨慎再谨慎,一旦陷了进去,对未来内阁在朝臣中的威信是大大的不利啊”
这番话一出口,就算是一向喜欢简单粗暴的鳌拜,也忍不住点头,承认索尼说得有道理,太后亲自到索家探病的消息,他听说之后,还挺高兴的。连太后都来探病了,那就说明索尼真的在生病,且病得没有力气上班了。这样的话,内阁实际上就是他鳌拜一人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