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休假之后,一上班就到政府办报到去了。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在心里为自己的工作环境发愁,看不到一丝光亮,没想到,短短不到半年,他的一切就像坐上了过山车,一下子就来了个360度的大转变,人也有种悬空的感觉。首先,党票有了,在离开信访办的最后一段日子,刘斌主任的确急人所急,想人所想想,抓紧抓好把这事办成了。手里有了党票,肖子鑫自觉如虎添翼。
其次是,他的工作问题,根本就没用他自己去跑,有人就给他办了,空中飞。
那天他一上班,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往信访办跑,信访办就告诉他手续都妥了,直接到楼上报到去吧!这一点,就连肖子鑫自己都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太快了吧!印象中,一般人要办个调转什么的难上加难,很难很难,即使是抠窗户挖门子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之前才会让他那么发愁,以为这辈子就交待信访办了,对许多事情都不敢把太大希望。
现在呢,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为认识了一个柏心钰,而改变,目前他最关心的所有事不知不觉间全成了,做梦一样。
这让他感到了许多前所未知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奇体制?
也难怪肖子鑫兴奋中又有困惑和不解,的确,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小县城,一把手就是爹,说啥是啥,再难办的事情,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上下嘴唇一碰,说行不行也得行,要是说不行,行的也不行。好像一县的政府官员——当然了,老百姓更不在话下,都是他手下的一堆泥人玩具,高兴怎样摆放就怎样摆放。
而柏书记虽然不是“爹”,但也仅仅比一把手差点儿而已,别说是政府机关内部调动一下工作,即使是一下子让肖子鑫当个副局长也不是什么传奇。
有人办,有人跑腿,有人传达,这不肖子鑫一上班还是按部就班往信访办进,还要坐在原来那把属于他的椅子上,人家才如此急切羡慕地告诉他,他“上楼”了。
我靠!真的啊?肖子鑫愣怔片刻,心里高兴!
肖子鑫到政府办上班。政府办全称悬圃县政府办公室,里面科室很多,肖子鑫不知道他们上班干什么。人家说,干什么?不干什么啊。肖子鑫在信访办,以前主要工作是坐着发呆。现在,他们科室只有四个人,都是为主要领导出材料的,不过组织框架还是很完整的,有正科长一位副领导两位,肖子鑫是惟一的非领导。
“欢迎啊,小肖!年轻有为,早就听说你是才子,呵呵。”大家都挺热情,握手,寒喧,介绍,坐下喝茶抽烟,“这回好了,政府办又多了一个大笔杆子,力度也更大了。”然后领着他挨个屋走,把更多的人介绍给他。
肖子鑫刚回到悬圃时在信访办写的那篇批评政府的文章,大家都看过,当时还是上班时间一个主要的话题,议论了很长时间。那张报纸,大家也传来传去,不用说,单讲文字,没说的,有水平,至少他们中的一些人相当佩服。可是内容呢,一瞅内容,大家便有点儿难受了。“一看就是个小生牦蛋子,刚大学毕业的吧?”
是呀,有点社会经验或者机关工作经验的人,谁扯这个蛋,吃力不讨好,管老百姓那些破事呢?
反倒给领导添堵。
老实说,那次不是肖子鑫运气好,县里主要领导决不会仅仅是口头批评刘斌主任,让他间接批评肖子鑫那么简单了。
运气稍微差点儿,一杆子把他扒拉到乡下去喝西北风去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不能么?靠!下乡玩去吧。
他们当时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呵呵,这个文笔不错的小伙子居然跑上楼来跟他们平起平坐,成了真正的“同事”了。其实,肖子鑫怎么就进了政府办,已经不是秘密,尤其是在这些人面前,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背后哪一个不是如此呢?没有关系,后台不硬,进政府办、进市委办?门都没有,窗户也没有!但大家客气归客气,绝口不提柏心钰,更不提柏书记,心照不宣就好了。
大凡在政府机关工作过的朋友应该知道,包括下属的一些局级单位,甚至于包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业企业什么的,“办公室”最重要的岗位和工作是什么?除了主任、副主任,不是秘书科,而是综合科。
副主任和科长领着他各科室走动,肖子鑫牢记柏书记的教导,一路严谨着,谦虚着,满面春风地应酬着。
“大伙儿欢迎啊!咱们新来了个同志,肖子鑫!”每进一室,领导必定指着肖子鑫这样介绍。
“欢迎欢迎!”几双手伸过来,握住,摇动。
“你好!我是肖子鑫,”呵呵,毕业一年多了,有时候出口还是有点儿大学生的尾巴,“今后请多关照啊。”
不过,这也不怪,大家笑笑,谁当初也都有这么一个过程,见怪不怪。总之,肖子鑫对这些政府办的人以前大多数人也都认识,上下班楼门口见了面点个头,都知道谁是哪个部门的,这次上楼,不算太陌生了。只是感觉离他们更近了而已。这种距离感觉不仅仅是物理的,更是心理上的。
科长领着他到了秘书科,一屋子人赶紧站起来,大家照例客气握手。科长很年轻有为的样子。
以前,肖子鑫看这些人是仰视,现在基本是平视了。
秘书科,听着吓人一跳,其实不然,只是上传下达的一个科室。
综合呢?综合科则不然了,综合综合,那是政府文字的生产基地呀,邪!
肖子鑫开始就比较发懵,人家叫他去综合科,他还不知道综合科是干什么的,主任比他年龄大不少,两个副主任年纪都比肖子鑫大不了多少,都是老领导的子女,主要工作是陪上级单位来人考察本地吃喝,很忙,几乎不在办公室出现,而且都在一定程度上讲礼貌,所以只要肖子鑫不瞪大眼睛看人,他们和他磕出火花的机会还是不多的,问题是正主任是个女的,四十出头,天天窝在办公室里,肖子鑫这就难过了。
不是别的,综合科刚才说了,就是专门给主要领导写材料的心月复之人,也就是属于县里最硬的笔杆子都在这里面。
写文章,肖子鑫不外行,在大学生时代还是校文学社团的领导呢。
不过,写材料,尤其是赶上写政府工作报告、工业会议、农业会议、经济工作会议……这些大型的重要文字材料,以前他根本就没写过,后来慢慢才体会到,那跟写小说、写散文与写诗完全是两码事,说句难听的那是拉屎放屁各使一股劲儿。总体上,材料好写得很,都是八股文,有时候他想创新都不行,只能按照套路来。
什么套路?知道报纸吧?《人民日报》……什么的,社论什么的,对了,就那个。
创新、发挥什么的,根本就不需要。
不管全县开什么大型的重要会议,都有专人事先跟各个委办局打电话要材料、要数字,关键是数字,然后汇总交给肖子鑫他们这几个人,根据一贯的老调子,老套路,有时候只管把以前用过的一些讲话稿上的数字改变一下,基本上去年、前年、大前年甚至大大前年的同类会议讲话跟今年的同类讲话没有根本区别,偶尔把个别新提法、新“精神”套上就可以了。
就这么简单的工作,却也是全县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一般人想干还干不上呢。
初始,肖子鑫觉得很刺激,也新鲜和神奇,浑身是胆,一包劲儿。
办公室主任郭彩凤刚刚踏出更年期的门槛,对自己在生理学方面的新角色定位还不是很清楚。她爱穿掐了腰的军衣,一身草黄,身躯异常丰满,每块肉都饱鼓鼓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每块肉都不在自己的地方,就像足球场上的运动员,失了位置,没头没脑。
最扎眼的是脑后两条长辫子,左右各捆一只大红蝴蝶结,头发一丝一丝的白,看了,让人一下子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个名词:马列主义老太太,无端的会觉得不合适,好像走错了季节。她的老公是个老同志,曾经长期影响悬圃的气候,已经离休好几年了,偶尔还会在电视上展现一下老领导的风采。
但是背后也有人议论,说他老公其实还没到离休年龄,但再不离休,可能就快要出事了,后来怎么就突然离休了,这也是一个谜团。
她上班就做两件事,第一是织织毛衣,第二就是领导的肖子鑫。偶尔赶上写大材料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会各个科室风风火火地来回跑,由副主任牵头,综合科为主,其他简写配合,作为一个合格的领导,她也善于且乐于批评下属,经常要放大嗓门指导肖子鑫,方方面面,所以肖子鑫开始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回宿舍脸色都不对头,好像让没完没了的毛线缠坏了。
该领导也姓肖。
这不要紧,肖子鑫有理想,有理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会感到生活的美好。因此一下班,晚上跟柏心钰一约会,只要柏心钰模模他的头,他的脸色和心情马上会晴朗起来,要是在她家会随手抓起拖把开始拖地板。肖子鑫极端热爱文字,经常没完没了地反复研究,他开过一个博客,博客名就叫“吹毛求疵”。
以前,在信访办,再怎么也逃不出跟上访告状拴在一起,现在好了,肖子鑫崇尚“沉默是金”这个说法,他认定不善言辞是种美德,而笔头子硬又是上帝对自己的恩赐。因而他从来不会说出他的理想是什么,这点在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中显得相当的不正常,也不知道大家当年为何会选他当副班长,一个闷嘴葫芦。
可那天跟柏心钰见面之前,他还是忍不住特意到行政科找人要了一本加锁的硬皮本子,政府办为领导特定制的一种工作笔记本,使了吃女乃的劲戳下一句话:“走出政府办,走出悬圃,走出黑山,走出全省。”每个字都有鸡蛋大小,方方正正。
走出政府办,走出悬圃,走出黑山(市政府所在地),这些都有可操作性,但走出全省他要去哪里?月球?还是比邻星?柏心钰有一次见了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问,也不敢笑,因为嘲笑一个人的理想是不道德的,很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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