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香和赵嬷嬷扶着春香下去歇着,安静茹没费多大今儿就从紫苏嘴里套出来。
夏香是安家的家生子,春香并不是,原是在南方的时候从牙婆子手里买来的,七八岁就跟着安静茹,后来安家上京,她主动提出跟着来,她并非是死契,一般来说留到二十岁便要放回家嫁人,免得有违人伦遭报应。
不过在安家做事的女孩儿,安老太太和陈氏一般不会留到二十岁,十八岁就开恩放回去。几年前从南边上来,还放了两个才十七岁的,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春香那时候年纪小,自己又不愿回去,便没放她。
没想到她哥哥寻来了京城,就是要求了春香回去。
“这也没多大的事儿,春香怎么就那么伤心?她不愿意走,我给了她哥哥旅费叫他回去就是。”春香才十六岁,而且安静茹已经想好了,等她年纪大了配给谁。春香虽然是奴婢,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却是姊妹情份。
紫苏叹口气,“还不知这些。奴婢听春香说,她还有一个妹妹的,算起来今年才十三岁,他哥哥已经把她妹妹送去给人做妾了。”
才十三岁?!安静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十三岁能做什么?当初在南边,安静茹还去过春香的老家,离小城不远的郊外,那时候确实还有个才几岁的小丫头,“她爹娘不是还在么?”
“她娘已经没了。”紫苏以前觉得自己可怜,没爹没娘一辈子做奴婢,如今看着春香的遭遇,倒觉得没有亲人有没有亲人的好处,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牵挂。“他哥哥还要把她送去做妾,彩礼已经收下了。”
紫苏这样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儿,彩礼退了便是。但如果是这么简单,春香也不会那么失态了。
安静茹换了身衣裳,赵嬷嬷安顿了春香去传了晚饭过来,吃了晚饭安静茹就去看春香。内宅女眷的事儿男人一般不过问,韩睿华就歪在榻上看书,等安静茹回来。
春香哭得眼睛都肿了,木槿真拧了热帕子给她敷。安静茹自己在床边坐下,春香看见她,又落下泪来。
安静茹拉着她挨着自己坐下,安慰了几句道:“紫苏已经与我说了大概,你说说吧,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春香咬着嘴唇,家里能出什么事儿?那几年家里艰难才把她买了,家里少个人吃饭,爹娘也不要她的月例银子,就叫她留着以后月兑了奴籍嫁人时预备嫁妆。后来哥哥跟着人做些小买卖,日子倒也过得去。她却不愿离开安家,因此每每哥哥说要赎了她回去她都没答应。
没想到来了京城没两三年的功夫,家里的情况是越来越好,娘却不在了。而哥哥……
“姑女乃女乃,奴婢……”春香不知道如何开口,哥哥有了钱,人品作风就变了,本来在乡下盖起了新房,买了地,却不想沾上了赌瘾。不过半年的功夫,就把这些年的积蓄都输个干净,而妹妹,“姑女乃女乃,您不知道,我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像奴婢这样的出身,与人为妾,并非是绝路。奴婢也不是并不明白,为妾身份低人一等,随时都可能没了命。然而,至少死得干干净净,而还有一条路,就是死了也不干净的。”
春香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安静茹只觉心潮起伏,“春香,你跟了我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我绝对不会勉强你。也知你的心思,哪里就愿意为妾?”
春香泪流满面,“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姑女乃女乃,奴婢从来没想过做妾……可是……”
那话她终究是说不出口,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就罢了,难道还要玷污姑女乃女乃的耳朵么?春香垂下头去,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泪水浸湿。安静茹见她不愿意多说,也不敢逼问,这丫头脾气倔。只是一心琢磨着她方才说的话。
穷人家的女孩儿,送去为奴为婢也不见得是一条生路,去了好的人家,遇上好的主子,等年纪大了放回去配人倒也没什么,也有品绣一般的,或者牡丹那样的,做了爷们身边的小老婆、通房。
安静茹嫁给韩睿华不是没想过这个时代的特征,不过姜氏从来不过问,韩睿华对她也算是好了,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也刻意地压迫自己不去想。
小老婆、通房,身为奴婢,这都是她们无法自己掌握的。或者有些人也是自愿的,大宅子里不愁吃不愁穿,有些手段的,或者遇上个开通的正室,生了儿子,儿子有本事,一辈子也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可春香绝非这样的人,这一点安静茹心知肚明。那么另一种可能是什么?另一条路……
“你哥哥到底怎么了?”安静茹也被春香哭得心烦意乱,语气不觉重了几分,“你不说,我如何知道,我不知道,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大概是被安静茹的话激了,春香一狠心道:“奴婢哥哥欠了人家的钱!”
买个妾侍也花不了多少钱,安静茹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顺出来,心又提到嗓门口,“你哥哥欠了多少?”
半晌,春香才伸出两根指头,安静茹惊讶道:“两万两?”
春香摇头,安静茹更惊讶了,“不会是二十万两吧!你哥哥到底做了什么?”
“是两千两。”春香擦了眼泪,“是外头那些专门放利子钱的,利滚利……迟一天就不知道要多出多少钱来……姑女乃女乃,奴婢只是伤心,奴婢哥哥本来不是这样的糊涂人,不知道怎么如今就变成这样?”
春香想着哥哥来找她说得那些话,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年迈的父亲被抓了去,连嫂嫂也被抓去了,哥哥走投无路,买了妹妹不够,便偷偷来了京城。自己若是不去,父亲怎么办?难道就做个不孝女么?
还有妹妹,可怜的妹妹才十三岁而已。
两千两对安静茹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只是,春香的哥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她不知道。便是为了春香给了她哥哥两千两,难保以后不会继续上门来要。
而两千两不知要卖多少个良家姑娘,如果是为妾的话。另一条路……安静茹惊呼出声,谁家会买十三岁的女孩儿为妾,除非是……
“你哥哥简直……”简直禽兽不如!
春香见睁开红肿的眼,见安静茹怒气冲天,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而她已经哭得肝肠寸断,哥哥几乎逼得她走投无路。
安静茹好半晌来平复了心情,打发了夏香和木槿下去,却忍不住心潮起伏。安静茹没见过春香的哥哥,不过却见过春香的娘亲,那是一位淳朴的农妇。
“如果你娘知道了,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安。你哥哥……”
安静茹除了觉得他是禽兽,真不知还能说什么。不是她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也是被逼无奈,生活所迫。只是,在这个极为注重名节的时代,他哥哥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在外头做买卖,多少是有些见识的。
一旦走上了那条路,能回头的有几个?
春香绝望地道:“姑女乃女乃,奴婢自知无福再陪着姑女乃女乃了……”
“你的契约在我手里,你哥哥怎能强行把你带走?!我不放人,就是去了官府,他也无话可说!”
“姑女乃女乃,奴婢也是没法子,奴婢不能,不能做个不孝女啊!”
安静茹气不打一处出,“你果真跟了你哥哥去,你就是孝顺了女儿了?你就不想想你娘,她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好好的姑娘去……她答应么?”
春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安静茹瞧着也心疼不已,知道自己的话重了些,叹道:“你先歇着,就不相信,他敢从韩国公府里把人带走。”
春香只是点头,安静茹看着小矮几上的饭菜没动过,知道她晚饭还没吃。叫夏香去小厨房做了些点心送来,紫苏因为已经知道了大概,主动提出过来陪春香,本来和春香睡一屋的木槿暂且搬去了紫苏的住处。
安静茹安顿完这这些事儿才回到正屋,韩睿华见她脸色不好,少不得问了一句。安静茹张口,却也觉得难以启齿。
叹口气挨着韩睿华坐下来,韩睿华已经早已察觉:“是你身边丫头的事儿?”
安静茹点头,想来也并非是没有法子的,逼良为娼难道就官府就不管吗?安静茹只觉心头冰凉,这个时代到底管不管,她根本就不清楚。可这样的话,安静茹实在不知如何与韩睿华说。
韩睿华见她垂头丧气,有口难言倒也没逼问,只是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先歇了吧,今儿累了一天。”
安静茹点点头,心知一定还有别的事儿春香没告诉她,否则春香怎么可能哭成那样,还有春香的妹妹,只怕已经沦落了。
这一夜睡得很是不安稳,隔天,韩睿华要去当差,安静茹吃了早饭就赶去姜氏屋里。春香面容憔悴,留了紫苏照顾她,安静茹身边就跟着赵嬷嬷、品翠等人。
姜氏一见她进来,张口就问起春香的事儿。安静茹暗惊,崔嬷嬷解释道:“府里的人都传开了,说春香的家人拿了银子要赎了春香回去,三女乃女乃不肯放人。还说,她家里人给她寻了好亲。”
好亲事?安静茹冷笑,可万万没料到,竟然传开了。春香对她说的那些话,显然没有对紫苏说,只是说要送她去为妾!怕是她伤心之余,紫苏问她,她才找的借口。
安静茹果断摇头:“没有的事儿,若是春香愿意,我怎么可能不放人?”
崔嬷嬷没说话,姜氏道:“咱们家祖上就立下规矩,宽厚待下人,春香是你的陪嫁丫头,跟着你,她的事儿你做主就是,可如今跟着你来了韩家,便也算是韩家的人。”
安静茹唯有点头,实在不知这些话到底是怎么传开了。春香必然不会这么做,而他哥哥便是寻来了韩家,也不过昨儿来了一次罢了,怎么可能就制造这么多言辞出来?
姜氏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怪她对待下人严苛了。安静茹自问,她对人已经很好,只要不犯她,把她惹急了,她连句重话也不会说的。
只有昨天,她将太夫人庄子上的管事打发走了,但太夫人并没有责怪她。而那些人本来留着就是祸害。
服侍姜氏吃了早饭,去寿禧堂的路上,姜氏见安静茹心事重重的模样,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几句:“你和她既然情份深厚,就该为她想想。她家里情况好了要回去正正经经地嫁人,总比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为奴为婢强些。便是,你有意留她做别的用处,她家里好过,嫁的不错,外头一夫一妻也比里头强些。”
安静茹虽然觉得姜氏的话说的有些不入耳,可却觉得她十分开明。她话里的意思是安静茹留下春香是预备给韩睿华的,可安静茹根本就没这么想,她的想法和姜氏一样,出去以后日子好过,怎么也比小老婆强。品绣的遭遇,让紫苏都看明白了。
而又有几个能遇上陈氏,能有文姨娘这般好命?陈氏不会为难她,但她自己也非常努力,一直恭恭敬敬伺候陈氏,不敢有过分的心思,理论起来,她也是奴婢。
在安静茹看来,确实还不如外头底层小户一夫一妻幸福。
“不是这样,他哥哥根本不是叫她回去嫁人……”后面的话,安静茹却不敢说出来。
姜氏眉尖微蹙,撇了安静茹一眼,淡淡问道:“那是为何?”
“是要将她送去还债。”
姜氏脸色不觉冷了几分,冷笑一声道:“我今日一早听崔嬷嬷说还觉得奇怪,原来如此。她既是府里的丫头,年纪也没到,那里就能放出去?”
安静茹一时不知姜氏这话从何说起,但想来必定是有人故意散布这样的谣言,而目的大概就是为了昨儿撵走管事的事儿,自然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沈氏了。
果然,到了太夫人屋里,太夫人就问起这两件事儿来,也不是沈氏到底是怎么样把这两件本来毫无关系的事儿联系到了一起。但太夫人言辞里,确实多有责怪安静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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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捧着茶杯,和气地笑道:“华哥媳妇到底年轻,难免有顾虑不周全的时候。”
安静茹暗自咬牙,昨天的事儿不得不拿出来细说一番,安静茹也没指明管事到底哪个的不对,只说张大贵被打得下不了床,还有历大人派去的人也险些被打。
“……若不是如此,孙媳哪里就非要撵他们走?出了这事儿,徐管事却只顾着为他们求情。”这句话便有责怪的意思了。可见那徐管事也不是明白事理的,家里的下人躲起来打打闹闹没什么。打到外人跟前,如果不严惩,岂不是要韩家落下个纵容下人随便打人的名声?
名声到底有多重要?也不见得,但有了这样的名声,稍稍有个风吹草动,或韩家的人与外人起了纠葛,人们怀疑的对象就是韩家,哪怕韩家没有错。
太夫人脸色缓和一些,淡淡看了沈氏一眼,沈氏脸上的笑容多有些挂不住。
再说春香的事儿,“孙媳昨儿没在家,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只是,春香的母亲才没了还不足三年,这个时候,她嫁人总归是不好的。”
倒也不是借口,只是安静茹才想到。父母去世,儿女守孝,大户人家格外讲究,不过他哥哥既然已经混得不错,当然这是他传达出来的意思,那也该注意这些了。
想来,她哥哥大概也明白韩家不会轻易放人,于是才编造出这样的话来,偏偏与对春香说的不一样。
果然是外头做过生意的,心思这样多!
太夫人道:“你才来府里,她是服侍你惯了的人,她若要走,你留着没什么趣儿,不走就罢了,咱们家也不缺这一两个丫头。”
又朝沈氏道:“这些日子总觉得乏,这些小事儿就别捡来说给我听了。”
沈氏惶恐地站起身:“可是旧疾复发?”
太夫人挥挥手,“没要紧的。”
正说着,送沈怀筠的人回来了,进来回话。太夫人才又打起精神问了问。
回话的婆子一脸喜气:“姑太太早就把嫁妆备齐全了,沈姑娘一到,邵家的老太太、太太们都来看过。皆说好,奴婢们在那里歇了几日,吉期都已经说定了,就在六月十六这日。”
说完,婆子又低了一封信给沈氏,福福身道:“是姑太太叫带来的,说是请二夫人也回去一趟。”
沈氏哪里有这个时间,眼下容珠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只是收下,也不忙着绽开细看。太夫人却道:“你也好些年没回去过,正好日子也能错开,六丫头回门后启程倒也来得及。”
沈氏的娘家就在南京,爹娘去世时回去过,再来便是小沈氏出阁她回去过一趟,后来就再也没回去过。太夫人这样说,沈氏只能点头应下,没得不回去太夫人还说她对自己已故的爹娘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