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两银子对那个时候的沈氏来说,确实不是小数额,沈家后起之秀,家族人丁单薄,她上面只有一位兄长,下面还有一位小妹,根本无法与姜氏比较倘或不是太夫人看好她,这门亲事就是攀也未必攀得上。
沈氏抱紧怀里的儿子,她确实受够了那些下人们的白眼,可让她把儿子过继给姜氏,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肯。
大概太夫人自己也没想到,不过一句话便让姜氏和沈氏产生了芥蒂。
当这些话传到姜氏耳朵里时,姜氏不由得长长叹口气,下定决心要让杰哥儿好起来,甚至动了将杰哥儿送去大老爷军营的念头。只是,这个想法还没有向大老爷提,杰哥儿就病了,自此杰哥儿就再也没有好利索过,从会吃饭就开始吃药。
三岁的杰哥儿就非常懂事,那些汤药的味道只闻着就叫人受不了,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咕噜噜地灌下去,他愈是如此,姜氏愈是心酸。
沈氏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姜氏已经将那间铺子全权盘给了她,说要一心一意照顾杰哥儿,实在没工夫去管铺子的事儿,还按照当初的价格,沈氏出了一千五百银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铺子原是五千两银子盘下来的。
通过这件事,姜氏也算是看清楚了沈氏的为人,两人虽然在一个府里,看起来也非常和睦,实际上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话不说的光景。接着,三老爷娶了刘氏过门,太夫人找了三位爷们去,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三老爷成家立业后,就该有个正经事儿干,那个时候三老爷还是举人,下了一场大比,没能金榜题名。放在功勋世家里,举人已经十分难得,要花钱捐官也容易。
只是太夫人这个提议,大老爷并不赞成,说了好些大道理,太夫人最终还是答应了。大老爷继承祖上衣钵,功名与他而言并非十分要紧,即便如此,大老爷在科举功名上也有建树,真正称得上文武双全。
大老爷是一家之主,外头的大事儿,太夫人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三老爷仍旧安心读书,对大老爷更是敬重有余,虽然娶了妻子,刻苦的程度却是有过而无不及。
日子一成不变,姜氏身边不过多了刘氏,三老爷屋里实在没有什么事儿,大老爷是个大忙人,刘氏在荣景园的时间比在自己屋里多。姜氏主持中馈之余,也在努力调养自己的身子,终于得到了太医肯定的话,她的身子已经调理的差不多了。那个时候,龙哥已经快两岁,而快四岁的杰哥儿因为在屋里的时间长,从小就是一脸苍白,甚至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两个孩子去太夫人跟前请安,原本是哥哥的杰哥儿看起来像弟弟,而年纪小的龙哥反而像哥哥。就是身高杰哥儿似乎也赶不上龙哥,长期服药让他看起来瘦弱不说,脸色更比寻常人白上几分。太夫人面对姜氏的脸色总是不好,得知姜氏的身子调理的差不多了,才勉强露出笑来。
然而算不如人算,姜氏还没能如愿怀上第二胎,大老爷出征的消息却提前传来了。
将大老爷的行装收拾妥当,姜氏抬头看着丈夫,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平安归来。”
大老爷微笑望着她,在那个时候的姜氏眼里,丈夫一直是十分温柔的人,那晚上他比新婚那晚更温柔。隔早上姜氏带着杰哥儿目送丈夫骑着马消失在视线里,这一幕让姜氏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大老爷的场景,那时候两人还在议亲,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也是骑着一匹马,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姜家。||
一旦骑上马,大老爷就是穿着家常服,也有一股凛然之气,让人不由得仰望他。而下了马,他便换了一个人似的,但无论什么时候,他眉间的沉稳自信都足够引人注意。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且对自己除了尊重更多的还有恩爱,姜氏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替他生个健康的儿子。
可姜氏根本就没想到,那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丈夫骑马。更没有想到的是,她想给大老爷生个健康儿子的心愿,这辈子再也没办法达成。
大老爷出征的第一个月,她的小日子没有如约而至,满屋子的人都高兴坏了,姜氏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听老一辈的说过,倘或急切地想怀孕,也可能会导致这样的想象,她不敢确定,还是刘氏嚷嚷的太夫人也知道了,当即传了太医来,诊断出喜脉。
姜氏长长地吐了口气,不经意间看到沈氏也松了口气似的,太夫人当机立断让沈氏主持中馈,姜氏安心养胎。
姜氏也知道自己这一胎来之不易,哪里能驳了太夫人的好意?她比谁都紧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只是,每当听到太夫人说一定要生儿子的时候,她总是觉得难受。而看到脸色苍白的杰哥儿,她心里更难受。
杰哥儿见不得她皱眉头,会踩在小板凳上,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她抱着杰哥儿问:“是想要弟弟还是要妹妹。”
杰哥儿总是斩钉截铁地说:“儿子想要弟弟!”
大老爷的信件回来,看着字里行间透着的欢喜,姜氏的心终于能平静下来。不用主持中馈,她的日子很清闲,甚至出门交际应酬也无需她出面,太夫人免了她晨昏审定,等三个月胎象稳定后,她还能教杰哥儿读书认字。
本来是打算给杰哥儿请个启蒙先生,只是杰哥儿的身体……便是如此,太夫人也常常嘱托不许杰哥儿累着,别说送杰哥儿去军营历练,就是想请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人教教他健身强体,太夫人也不许。
不管太夫人对姜氏如何,但至少对杰哥儿是真正疼爱的。可这样的疼爱,到底比不得二老爷,杰哥儿本来也可以平安降生,如果那晚上沈氏没有出状况。
那个时候沈氏心里大概还是有愧疚的,主持中馈时,姜氏屋里的事儿总是放在第一位,每变着法子叫厨房做好吃的送来,更是从一开始就张罗着小孩子要用的东西,自然毫无例外一应衣物全按照男孩儿预备。
而送来姜氏屋里之前,总会先拿给太夫人看一看,太夫人对沈氏愈发喜欢的紧,这样的喜欢,在料理庶务不得当的时候,太夫人也不会加以责怪,甚至亲自指导她。出门交际应酬,也总是把沈氏带在身边。
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前线捷报传来,姜氏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然而,紧随着捷报而来的,却是大老爷受伤的消息。
腊月的气,寒地冻,消息送来时姜氏怀孕七个月,她还记得那个早上,她被太夫人屋里的丫头叫了去,说大老爷回京了!
只是,大老爷却是从宫里抬出来的,一路抬进了韩国公府。大老爷平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饶是如此她也能闻到那一股血腥味儿。二老爷满脸愧色,他们前脚进门,太医后脚进来。
姜氏整个人都懵了,太夫人扑上去抱着大老爷痛哭,周围那么多人,或低头抹泪,或劝太夫人,她耳朵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大老爷被众人拥着去了屋里,她甚至不知道大老爷是死是活。
若是活着,为什么太夫人哭的那么伤心?
后来有一段时间姜氏一度认为,死了或许比活着更好。
“无论如何,夫人都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金嬷嬷悲痛的话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有片刻的茫然,然后才听到隔壁屋里太医的话隐隐约约传来,她的丈夫,可能下半辈子都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过了两两夜,大老爷才再度醒来,面如死灰,没有一点儿生机,太夫人整日以泪洗面,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姜氏命硬。订了亲就克死了未来的公公,过门生了个儿子是短命鬼,现在又克夫。
出嫁的头一晚上,母亲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说:“你是有福气的人……”
这是姜氏第一次对这话产生了怀疑,她的福气到底在哪儿?果真是有福气的人,为什么会如此?
在姜氏还没有生产的那段日子,大老爷一直住在太夫人的寿禧堂西厢房里,那段时间大老爷还很平静,配合太医的治疗,只是他的话渐渐少了,人也有些呆滞似的。姜氏每端着笑脸去,他仿佛看不见她似的。
那个年没有一点儿年味儿,整个韩国公府都陷入阴霾之中。府里的客人却不少,姜氏也能察觉到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同情。
那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妇人,而她的下半辈子却只能守着一位半身不遂的丈夫过活,虽然杰哥儿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活不长的,可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她总还是有依靠的。
艰难的两个月便是带着这个希望走过来的,而两个月后,当女儿降生时,她真有一种塌下来的感觉。她几乎不敢去看婆婆的脸色,而太夫人似乎很喜欢女儿,当即便改了名字——容华!
就在这个时候,杰哥儿又一次浑身发热,本来已经有所好转的大老爷突然上吐下泻,太医却找不出原因!
彼时,姜氏还在月子里头,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女儿交给乳娘,坚决把大老爷从寿禧堂接回来,杰哥儿也一并接来身边。没日没夜地守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等出了月子,她整整瘦了两圈,好在女儿在太夫人的照料下长得很好,粉雕玉琢十分讨喜。
太夫人很喜欢女儿,但对姜氏却越来越淡了。
金嬷嬷说:“夫人到底鲁莽了,咱们大老爷是太夫人的亲儿子,这样接回来岂不是暗怪太夫人没照顾好大老爷?”
姜氏淡淡地道:“我不是怀疑母亲,我是怀疑其他人。”
二老爷接大老爷回来的时候,马车坏了,整个人滚落在雪地里,又被车轮撵过可以说是意外。可大老爷上吐下泻太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还能算是意外吗?杰哥儿活不长久,她没能给大老爷生出个健康的儿子来,大老爷若是死了,得到好处的是谁?
寿禧堂不是只有太夫人才可以去,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去。而太医不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不好启齿罢了。幸亏大老爷的命保住了,可命保住了有什么用?
大老爷回到荣景园还没两个月,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就彻底变了,他的脾气愈发暴躁,吃饭的时候摔碗,不许婆子近身,一开始连姜氏去照顾他,他也恶言相向,更有一次,他顺手一个茶盏丢过来,砸在姜氏的头上,瞬间便鲜血直流。
姜氏眼睛也不眨,继续喂他吃饭。最后却唬得杰哥儿大哭起来,虽然大老爷的脾气还是不好,有了那么一次后,姜氏再去时他的情绪总能稳定一些。
一开始太医每都来府里,后来才改做了隔一趟,大老爷暴躁期过了之后便是消沉,每日里寻酒吃,不给便赌气不吃饭。姜氏全没了法子,只能由着他,时间在她那里仿佛是静止不动的。每一都重复着同样的事儿,外面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当许氏再一次进京见到她时,眼泪夺眶而出,还没三十岁的人,看起来似乎已经四十岁,而那个时候,大老爷已经上文书卸了身上爵位,由二老爷袭了。那是大老爷难得清醒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姜氏纵然不愿,可她实在没有那个心力去和沈氏较劲,去防着沈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话越来越少,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到后来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去笑。
人人都说她命硬,说她是不祥之人,偶尔姜氏自己也觉得如此。她如果是有福气的,哪怕一点儿福气,她也能给丈夫留下血脉。
可若是一点儿福气也没有,自己一双儿女如何这般懂事?当三岁的女儿看着她哭的时候,拿手绢帮她擦泪,站在小板凳上喂大老爷吃饭,她的心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些欣慰。然而,这些欣慰,都在杰哥儿一次比一次更厉害的病情中烟消云散了。
岁月对姜氏来说,是真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绝望的时候过继了个儿子在身边,往后的岁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她自己从来不敢回头去看。却心不由己,总是会回头想一想,然后想到初嫁来韩家的日子,丈夫温柔体贴,那些日子是她多年来唯一的安慰。
许氏说:“人一辈子那么长,酸甜苦辣都经受了最后没有遗憾,才是真正的福气。”
杰哥儿英年早逝,当遗月复子晨哥儿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时,她和大老爷坐在高堂之上,大老爷握住她的手,看着相貌堂堂的孙子和娇滴滴的孙媳妇,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遗憾了。
她是不是可以称作有福气的人?
夕阳下,耳边传来一阵孩童欢笑声,姜氏抬起头望去,已经满头白发的大老爷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她笑,她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大老爷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禁不住身边多嘴的丫头劝说,知道韩家的人要来,她便偷偷躲在外院书房,她确定自己隐藏的很好,可当那骑马的少年目光移过来,她还是觉得他似乎一开始就发现了自己……
岁月悠悠,一辈子再长也不过几十年的岁月,她最大的福气,应该是能与丈夫白头偕老,看着孙子成家立业,膝下又围绕着三五个重孙子承欢。与沈氏相比,她得到了丈夫尊重和所有的恩爱,与太夫人相比,她的晚年无需操半点儿心,她觉得她确实是有福气的人,而经历那些漫长艰难的岁月后,这样的福气让她的心再无半点儿怨怼,真正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