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整个人踉跄往横急跌,还差点滚倒地上,狼狈非常,而脚下那些被劲气灼焦了的草木又活了过来,并极速生长。
这当然是凌风捣的鬼,可他却找不到根除的办法,凌风的生机无穷无尽,除非他能断绝凌风生机的来源。
尊主更不知道,凌风因为有三百真神之助,生机本就无有衰竭,这回借这满山草木最主要的打算在于弥补自身灵魂的不足,以期达到时刻天人合一的境界。
但这不妨碍尊主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他今日之战有败无胜,更可能丧身当场。
所以,唯一选择只能以己之长,击彼之短了。
于是,尊主倏然喝道:“凌风!”若惊雷乍响,漫天雨粉被迫得溅飞横泻开去。
凌风刚站在崖缘处,应声瞧去,穿越茫茫雨帘的阻隔,看到尊主的眼睛。
在两人视线相接的直线内,干干爽爽,没有一滴雨水的遗痕。
凌风在投过目光的那一刹那,立时大骇。
他看到尊主那对眼睛的瞳仁,像两个金黄的小圆月,黄芒暴射,如黑夜里照耀大地的月辉。
这一刻,他忽生出一丝古怪的想法,那绝不是人类的眼睛。
一种强大得无以抵挡的惊悸,从他的神经中枢迅速蔓延,手足冰冷麻木,心脏狂跳,全身血液凝固,冷汗从每个毛孔中狂涌出来。像在一个恶梦中,明知毒蛇猛兽向自己扑杀攫抓,却一点招架的能力也没有。
魔眼拥有形如实质的精神魔力,紧紧锁定凌风的身体,甚至他的灵魂。
地转天旋。
绝望充斥胸前。
凌风的意识犹如独立的个体,无论多么强大的穴窍、多少富足的真元都不能帮助他分毫,只能孤独地面对冰冷的世间,像被蛀虫蚀空的秋天的树,凄然立于寒冷的北风中。
短短一个刹那就像历经了千劫百世,无数生命印迹灌输到他的脑海,时而为少不更事的顽劣孩童,时而为即将远征的壮志男儿,时而为不逊须眉的巾帼英豪,时而为怀胎待产的慈祥妇人,时而为性情残暴的昏聩君王,时而为风烛残年的重病老者……
不同的生命里,发生了截然不同的故事,每一分经验累积起来,令他经历了生命中每一种不同形式,贫贱富贵,生老病死。
无数强烈的生命像要占据他的心灵。就如变成一株灌木,倏然分裂,长出亿万枝条,每一条都如此枝繁叶茂,当风吹叶舞,枝条簌簌时,如何分得清究竟哪个才是自己?
迷蒙之中,凌风周身经脉仿佛封堵凝固,四肢也僵化如石,不听使唤。神识迷糊,耳中似乎听到无数声音同时嘈杂呼喊,桀桀怪笑。
混沌中听到尊主哑声笑道:“嘿嘿,你还想得起来你是谁吗?现在你的体内有亿万元神,莫衷一是,就连你的身体也不知该听谁的话了……”
那低沉阴冷的声音钻入凌风的耳中,亦不由苦苦思索道:“我是谁?”脑袋好似要爆炸开来一般,狂乱困惑,思维混淆。
左思右想也找不到答案,当真头皮欲破,痛楚欲裂,埋首膝前,全身颤栗。
这时即使是个柔弱之极的女子,也可置他于死地。
尊主自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顿时,崖断,雨溅,山石飞舞。
一声厉啸,在脚下山崖崩塌的一刹那,尊主犹如鼓满月复翼的怪鸟向凌风这边射来。
战意和杀机催发至巅峰之际,这本已脆弱的山崖立刻土崩瓦解,凌风这一边也是如此。
生死存亡仅有一线。
凌风迷茫的双目中陡然爆出璀璨的光华,脚下一挑,重逾万钧的巨石如横空的流星,带着炽烈的火芒直撞向尊主,而他的身子在同时也追上那块巨石,如站在飞鸟的背上,翻手,遮天。
天昏地暗,风雨雷电全收束于双掌之中。
翻天印!
眼看碎石泥雾滔天,尊主气血翻腾,生出一种无力感,这招要是印下,就算是铜头铁臂之身也要化作一滩烂泥。当下,右臂轰然一振,数十丈长的气浪冲天澎湃,绚光怒爆,猛然与凌风的翻天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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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
家香楼二层的大堂闹哄哄挤满了各式人等。
徐子陵正与飞马牧场一行二十八人在一起,占了靠街那边窗户旁五张大台,人多势众,无人敢惹。
美人场主商秀珣虽穿了男装,还把脸蛋涂黑少许,又黏上二撇须子,一副道学先生的样儿,引人发噱,却终难掩她倾国倾城的艳色。此时她蹙起好看的眉毛道:“钱独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何今日封锁城池,出入都不许呢?”
此间人数不少,全是如他们一样滞留襄阳的好汉。飞马牧场闻说竟陵被袭,收到求救信息后匆忙赶来,为免行踪路线被敌人料中,专挑位于竟陵西北的襄阳为中转站,虽多花费一天时间,但与可能面临的层层阻截相比,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恨昨夜入城,休息一晚,今晨钱独关就下了批文,一概不许出入。
牧场二执事柳宗道脸容古拙,独目闪闪有神,沉声道:“钱独关的理由是与天下会洽谈交接事宜,但三岁小孩也知这是搪塞的把戏。城防外松内紧,守卫森严,我们这么多人想要闯关出城决非易事。”
此行商秀珣非常重视,执事级的人物就带出三个,分别是大执事梁治、柳宗道和许扬,副执事是梁治的副手吴言,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壮汉子。资历最浅的是骆方,骆姓的一个年轻小伙。
骆方就坐在徐子陵身边,道:“陵少乃是天下会的电堂堂主,杨浩朝廷亲封的大将军,你怎么看?”
他的年纪在十七、八岁间,晒得黑黑的,一口牙齿却是雪白整齐,使他不算好看的尊容顺眼多了。现在他把下巴翘起往前伸出,眯着眼睛摆着一面嘲弄的表情,显然对我们的陵少还未服气。
一众目光投射到徐子陵身上。
事实上,徐子陵前日才到牧场,目的当然是买马。飞马牧场是当今天下首要经营马匹生意的大集团,舍它之外,若要大量订购马匹必须与突厥人打交道,凌风的天下会与突厥天然敌视,兼地理位置等方面综合考虑,考虑去飞马牧场要划算。可惜徐子陵由于他那鲁妙子弟子的身份,商秀珣没给过他一点好脸色,又由于师父鲁妙子的大力承诺,天下会被飞马牧场狠狠宰了一笔,价格不公道之极。
不过近期接到确切消息,凌风已把杨公宝库里的巨额财富从大兴运回,财大自然气粗,徐子陵对此也不在意。
徐子陵关心的是此遭辅公祏大张旗鼓张罗人手围攻竟陵,是否藏着什么阴谋诡计,需知辅公祏虽有人望,但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杜伏威在江淮军统领的绝对地位,这次军事行动杜伏威没有站出来解释一言半分,这代表着他有怎样的态度?他是失察后觉还是知情默许?江淮军与天下会之间的裂痕必因此而生。徐子陵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见骆方挑衅似的问话,他不动声色,淡淡道:“钱独关的投诚不足为信,此人与阴癸派关系密切,我们从未曾大意。据我所知,会中此次处理襄阳事务的是原长江联的郑盟主。借个天给钱独关做胆,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设下陷阱暗算。若我所料不差,钱独关或许有这个意图,可因为某种原因或者契机,暂时没有行动,而牧场诸位只是殃及的池鱼。”
他的话中有揶揄牧场的意思,显然泥人也有土脾气,这两天受的冷嘲热讽与在会中的风光是天壤之别,难怪以他恬淡的性子也忍受不了。
两声整齐如一的冷哼响起,空气震荡,让人耳鼓轰鸣。
这是牧场商姓族中元老级的两大高手商鹏和商鹤,独据临桌,自斟自饮。包括商秀珣在内,都尊称他们作鹏公和鹤公。两老很少说话,这下冷哼是对徐子陵看不过眼了。
其实徐子陵的人缘一向不错,这回在飞马牧场碰上钉子,实是他平日因天下会蓬勃发展带来的高人一等的心理变化在不经意间流露招来反感。牧场一向遵从祖训,不参与天下争端,决不投靠任何一方势力,但在天下会的强势面前,难免不爽。
商秀珣却不以为忤,站在她的角度,有本事的人做出什么举动都是不过分的,徐子陵是个青年才俊,这是毋庸置疑的,分析的很有道理。沉吟道:“依你看,江淮军围困竟陵,有何图谋?”
徐子陵道:“洞庭湖以北这片广阔地区以襄阳、牧场和竟陵为主,恰恰堵在江淮军西向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以辅公祏为首的派系因为感觉地盘分配不均,早对我天下会不满,时刻想着先步将三地纳入囊中。此次江淮军的行动若只是一个试探明会主的信号倒罢了,毕竟竟陵没有明确归顺会中,任他取了也无妨,若是有着围点打援,引蛇出洞的奸计,那么牧场可就大大危险了。”
骆方哂道:“牧场地势险要,固若金汤,哪家敢来染指?”
徐子陵道:“三大寇又如何?”
自凌风干掉四大寇中的“寸草不生”向霸天后,只剩下三大寇,仍在这一带游荡肆虐,对富得流油的飞马牧场觊觎很久了。
骆方笑道:“就凭他们三大寇,怕是力有不迨?”
徐子陵道:“辅公祏乃深谙兵法之人,对竟陵定会按兵不动,围而不攻,否则假若牧场大军未到而竟陵已破,那时场主唯有退守牧场,联络四方城乡,严阵以抗,江淮军再想扩大战果,就难如登天了。只有与三大寇微妙勾连,借机使牧场进退两难,未必不能功成。”
骆方无言以对。
尽管这只是推测,但可能性极大。北方的朱粲、李密,此间的钱独关,哪个不想吞并牧场。相较之下,牧场对天下会更为恐惧。因为相传天下会的政治中心即将移至荆州,也就是现今南郡的江陵,与飞马牧场相距不远,那时牧场位于卧榻之侧,受到举国之力的威胁,焉无芒刺在背的感觉?不过牧场落入天下会手中,下场自然要较朱粲、三寇之流要好许多,起码天下会尚无劫掠的不良记录公诸于世。
商秀珣旁座的少女出声道:“那徐公子可有应付当前局势的佳策?”
此女身段匀称,娴静端庄,姿容秀美,是商秀珣的贴身侍婢,人称“馥大姐”,在牧场颇有地位,是骆方心怡的对象,却对徐子陵很有好感。这次出来仓促,商秀珣居然还带来两个侍女服侍,也可谓有情调了。
徐子陵苦笑道:“现在唯有静观其变了。钱独关也拖不了多久。看!外面雨这么大,要传递信息很不方便哩!”
话音刚落,楼外传来欢呼声:“城门开啦!可以出城啦!”
牧场众人精神一震。
徐子陵如释重负,心头却仍有一缕阴霾未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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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逐渐回复知觉。灵智好像从意识最深的海床下,向上飞快浮起,一到水面时,便清醒过来。
但他眼中露出迷茫之色,无穷远尽的影象在脑海里穿梭不息,不禁喃喃自语道:“我是谁?”
这确是个值得思考的哲学问题,凌风不是哲学家,却也不能如常人一样给出一个简易的答案。
“你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一个声音从门外由远及近传入。
凌风这才有暇观察所处的环境,看样子是间客栈,装潢简朴,他正躺在床上,覆着锦被。看天色,此时仿佛已是清晨了,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气味,一缕晨光穿过窗纱,洒进屋内的是一片明亮暖色。闻声朝来人瞧去,只见一个女子穿着翠绿色的绣花罗裙,腰间系着天青色的绸带,体态玲珑,俏脸若仙玉精心雕琢,淡素娥眉,气质冷艳,如雪的肌肤似带着寒霜。
“好熟悉!”
凌风困惑,越想不起她究竟是谁,旋又想到,一个人若把自己都给忘了,那么记得别人又有何用?
那女子迎上,坐在床沿,把他按回榻上,温柔地抚模着他的脸庞,叹息道:“你要记住啊,你叫凌风。”
凌风乖乖任她摆布,跟着低声道:“我叫凌风?”这个名字更熟悉。
那女子道:“不错。凌风,凌虚御风的凌风。”
凌风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那女子用尾指拢了拢耳边的发丝,露出晶莹微透明的耳廓,痴痴对视他明澈的眼眸,半晌才道:“我是玲珑娇。”